第28章 長夜

長夜

薩拉消失的地方是片靠近哈德遜河的灘塗。很不幸地,他們今晚不僅開了輛破車,而且為了快些回警局,走了條人煙稀少的捷徑。四周安靜得可怕,只偶爾有卡車駛過、岸邊水草發出蕭蕭回響,和修車廠亮藍色霓虹燈管接觸不良的滋滋聲。

“證物、證人、供詞。” 哈裏在車裏拿着對講機,目光緊盯灘塗,那片最後發現薩拉的地方。跑到現場之後瓦倫迪諾瘋了似地要跳進漆黑一片的河灘,被他拉住,繼而用手電四處找尋,十幾分鐘過去了,女孩像是憑空蒸發,消失在葦草中。他已經用無線電連線了警局,今夜注定無眠。

“判定兇案的條件,現在一個都沒有。想在警車旁邊綁架警察的女兒,真找了個絕妙現場。”

瓦倫迪諾蹲在地上,雙手抱着頭,目光凝視地面。巨大的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

“哈裏,我已經三天沒睡覺了。艹,這是人過的日子嗎。要是薩拉她有什麽……”

啪。哈裏從車裏出來,用文件夾給了他腦袋一下。

“冷靜點,這不是你接過最惡心的單。別浪費時間,半小時到一小時後,痕跡就很難再找了。” 他伸出手臂,把警服下的手表亮給瓦倫迪諾。純銀指針無情地指向某個點數。

“告訴我,哈德遜河口連着哪裏,寶貝兒。” 他語氣甚至稱得上是有耐心。瓦倫迪諾擡起頭,發呆半秒鐘後,見了鬼似地喃喃。

“大西洋。艹,艹艹艹艹艹艹。”

哈裏眼簾垂下,哼了一聲。“所以開工吧。畢竟再過一會兒——”

“就要漲潮了。”

***

蒼白的月亮從河口升起,大如銀盤。

何念生站在車邊,旁觀哈裏和瓦倫迪諾在灘塗邊拉起警戒線。四周都是葦草,葦草下全是深淺不一但足以致人死命的泥淖。她作為一介平民,此時幫不上什麽忙,但心中總覺得蹊跷。

好像有什麽只她自己知道的秘密,在與薩拉重逢後的短短一段時間裏,刻進她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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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文,湯米,《夏威夷警探》,離家出走的女孩,登山包。

對了,登山包。在薩拉跑向灘塗的那幾分鐘裏,她沒看到行李,背包還在車上。

她轉身回頭朝車裏看去,那裏空無一物。

哈裏和瓦倫迪諾在尚且有些距離的地方搜查,何念生思忖片刻,沒喊哈裏,而是繼續沿着車查看。這輛四座雪佛蘭确實有些年頭,引擎老化、座椅上的牛皮被磨得锃亮,腳踏上全是煙灰。

她繞到車後方,半跪下去俯身去查看車底盤,先看到了漏油的地方。她把頭完全伸進去,在視線難以發現的死角,看到一塊白色東西,粘在漏油的地方附近。

那是塊口香糖。

她知道這種老車漏油後如果問題不大,路邊司機經常會用帶粘性的東西随便補上漏洞,直到開到修車廠,或者幹脆就忘了。口香糖已經泛黃幹裂,顯然,這個洞不是今晚第一次出現。

但它碰巧今夜粘性失效,卻是因為……

她伸出手摸了摸洞口邊緣,打了個冷戰。

如果不親手去摸,很容易誤認為漏油是個巧合。但那豁口邊緣鋒利,是外力所致。有人制造了這起事件。

“嘿,女士。”

一聲友好問候在耳邊響起,何念生渾身的弦繃到極致,反而有種不怕死的松弛。她緩緩退出來,在瓦倫迪諾面前站起身,搖了搖手上的東西。

“耳墜。剛剛掉車底了,我找了好一會兒呢。”

她第一次仔細打量瓦倫迪諾。

褐色頭發,灰色眼睛。他是那種扔在小意大利街上就能立刻混入人流的人,一張讓人讨厭不起來的臉,頰邊兩個不顯眼的酒窩。聽說在兇案組他和猛犸象走得最近,被後者一手提攜,從大街上執勤的巡邏警調到辦公室。在這個暴力與背叛如同家常便飯的地方,單憑情商也是活不久的。

得比那些每天所見到的黑更黑,比惡更惡,能揣測最暗的人性,能站在懸崖邊抽煙,講冷笑話,嘲笑上帝也嘲笑魔鬼。

“今天月亮不錯,不是嗎,何小姐。”

瓦倫迪諾看她指尖,但何念生已經提前把手上的機油抹掉了。現在她手上全是泥土。

“是啊,警官。” 她笑:“我剛剛想起一個事兒,你知道薩拉的行李在哪兒嗎?”

灰色眼睛眯了起來。

“你懷疑我?”

“我們都在案發現場,都看到了薩拉失蹤,我們都有嫌疑。但在我和哈裏待在修車廠的時候,只有你和薩拉在一起。你們說什麽了,她為什麽要跑向灘塗?還是說你比灘塗更可怕?”

“我沒有向你解釋案情的義務,女士。” 他看向不遠處的哈裏,那個修長身影正在草叢中跋涉。他剛剛找了幾塊木板鋪在灘塗上,這樣就可以踩在上面,走到更深的地方去。

“薩拉她只是個小女孩。” 何念生盯着他鐵灰色的眼。“孩子是無辜的。”

瓦倫迪諾用那副标志性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了她一眼,把案情記錄本合上。

“如果我真是兇手,你現在威脅我,就是在找死。”

“我沒有威脅你。” 她笑:“我只是在提醒你,也在提醒我自己。”

她目光從上往下移,狀似不經意地看他。忽地她目光很快飄走,但心跳劇烈。

瓦倫迪諾手肘內側的警服上沾了幾根稻草。當然在這個到處都是葦草和雜草的地方不足為奇,但何念生認得。

那是薩拉養的荷蘭鼠籠子裏的那種可食用稻草。

“瓦倫迪諾!”

草叢深處,哈裏探出頭。瓦倫迪諾應了一聲,深深看了何念生一眼,就走進草叢。

她閉上眼,再睜開,握緊了拳,手心冰涼。

現在幾乎可以判斷,薩拉的反常行為和瓦倫迪諾很可能有關。女孩跑向灘塗的身影不停在她眼前浮現,腳步慌亂,發絲在草叢裏飛揚。她為什麽要跑?

——何念生,你為什麽要跑?

噩夢再次浮現,她拼命跑,拼命跑,跑出人間地獄,把往事都抛在身後。她是個懦夫,是茍活在人間的影子。但真正該站在陽光下的人已經死了。

薩拉是布魯諾的女兒,布魯諾和當年的事件顯然有關。但孩子是無辜的,薩拉不是她要遷怒的人。

她呼吸再次恢複平穩,四下迅速掃視。剩的時間不多,但足以讓她把這輛車再好好檢視一遍。就算有槍抵在她的後腦,她也不會收手。

現在只剩下後備箱。她試着開啓,發現果然鎖着。于是翻出手包裏的鐵絲,凝視那個老式鎖口,凝神。

撬鎖還是多年前任德生教她的偏門技能,或許生疏,但絕不至于忘得幹幹淨淨。

她嘗試了幾次,那幾秒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終于在某個瞬間,啪嗒,後備箱發出清脆響聲,她心裏閃過一絲狂喜。

與此同時,一個冰冷槍口抵住她的後腦。

“舉起手,女士。”

是猛犸象的聲音,他趕到了。

何念生緩緩舉起手,而河灘上忽地傳來槍聲。

砰,砰。

兩聲,有人倒地,接着是哈裏對着無線電的吼叫。

“有人受傷了!呼叫支援!”

受傷的人是瓦倫迪諾。

她心砰砰跳着,而猛犸象的手紋絲未動。她沒有回頭,更不敢想象那個丢了孩子的父親此刻的表情。

直到背後傳來急剎車的聲音,聽着就是輛排量不小的車,卷起一片塵灰,差點就要碾上警察的後腳跟。鈍重開門聲、大衣在風裏獵獵作響,黑色軍靴站在泥地裏。

“嘿,警長。聯邦哪條法律規定,你可以用槍這麽指着一個沒殺人、沒傷人、沒有武器也沒試圖襲擊警察的公民?”

葉鳳川握住槍柄,與猛犸象無聲對峙,直到槍口從她頭上挪開。

何念生出了一身冷汗,她呼吸急促。直到某只熟悉的手放在她肩頭,隔着黑色皮質手套傳來體溫。

“深呼吸。” 他用只能她聽到的聲音說。

“我們還有場硬仗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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