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涉海

涉海

薩拉的槍口對着她,但她看的是另外一個人。

披着灰大衣的男人頭發整齊向後梳起,同色系西裝三件套,深藍領帶夾。在深夜漲潮的河灘上,他服飾隆重得像來參加晚宴。

“來的人真多啊。”

凱文仰頭,顯然他知道葉鳳川也在看着他。

“說謊不是好習慣,葉先生。看來紐約把你教壞了。” 男人摩挲着膝蓋上的手杖,黃金獅子杖首折射月光。“看你在越南的做事風格,我以為你會孤單一輩子呢,不過這樣也好。”

“下地獄的路很長,自己走,太孤獨。就像布魯諾,他孤獨得快要死了,這種人,怎麽可能當個好父親。” 鐵灰色玻璃眼珠随他的臉偏向薩拉的方向。“聰明的孩子知道怎麽選擇命運,笨孩子才會等上帝給她發糖。是不是,薩拉?”

女孩褐色的眼睛一動未動,僵硬點頭。何念生把牙咬得咯吱響,那是她心裏最深處的沉黑色火焰在燒,燒到天盡頭,把天地都滅盡,滅成一把灰。

“何念生。” 葉鳳川從暗處握住她手腕:“冷靜。”

她強忍着要撲上去把玻璃眼珠撕碎的沖動,重新打量一切。繼而發現輪椅上,男人的手并不是都放于雙膝。他另一只手藏在大衣裏。

那裏有把槍,槍口從大衣下擺伸出去,指着薩拉的後背。

何念生的心一下子掉回去,理智恢複了八九分。

“你綁架薩拉,警長不會放過你。” 她直視凱文的玻璃眼珠,雖然這會引起某種靈魂深處的厭惡。而且,她還得裝作不認識凱文,在被揭穿之前。

現在還不能向葉鳳川坦白從前的事,畢竟不知道他會有何反應。如果說從前是懷疑,那麽之後呢?

拔刀相向,還是從此殊途?

“你們誤會了。” 凱文嘴角浮起神秘微笑:“是薩拉請我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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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漲落,月色無聲。

薩拉突然把槍口對準自己下颌,手顫抖着扣在扳機上。她褐色眼睛裏光亮湧動,終于有情感浮現。

她看着灘塗另一端,何念生和葉鳳川也轉身,看到的是從大路上獨自走來的猛犸象。

在看到薩拉的一瞬他把手裏的配槍扔在地上,雙手舉起。月光照着他雜亂頭發和沉黑眼袋,站在死寂一片的柏油馬路上,像個剛被卡車軋死的亡魂。

“薩拉。”

猛犸象喉頭吞咽,他說不出話。

“把槍放下。” 終于他開口,嗓子像被刀片劃過。“我們回家。”

“沒有家了,爸爸。”

“凱文叔叔和我說了你們當年的事。” 薩拉握槍的關節因用力而泛白:“我終于知道為什麽媽媽會離開你,你為什麽從那之後就不再笑。你在家裏每個櫥櫃裏都放了槍,酒櫃裏全是伏特加。你早就不想活了,爸爸。” 她一字一句:“三十六條人命,你心裏住着鬼,它們要拉你下地獄。”

“所以你故意拼命工作,故意縱容我叛逆。我染頭發、談戀愛、開你的車出去約會、逃學,你都假裝不知道。你只會說你愛我。”

她褐色眼睛因浸泡在淚水裏而晶瑩閃爍。

“但你看不見我了。你活着如同死去,你路過我,聽不見我說話,我在家裏就像個幽靈。”

“我想我死了會讓你的負罪感減輕一點,因為我——薩拉·舒爾茨,是有罪之人的孩子。”

“薩拉。” 猛犸象的身軀矮下去,他蒼白得像随便什麽風就能把他吹倒。緩緩地、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那是串塑料玩偶,造型笨拙的企鵝一家人,三個企鵝手拉手,站在雪地上。這裏玩偶的造型參考 1986 年的瑞士動畫《企鵝一家》,時間有略提早一點。

“我做了晚飯,你愛吃的紅腸披薩,還烤了蛋糕。”

他聲音低如塵埃。

“本來想等你生日……但我忘了你都是個十六歲的姑娘,喜歡這個是十年前,我沒想到這玩意都絕版了,花了點功夫才搞到,你不喜歡吧。”

猛犸象抱住頭,蹲在地上,抽泣。

“我真沒用啊。”

薩拉把槍扔了,她跪在地上發出小獸般的嚎哭。無形的東西橫亘在她與猛犸象之間,那是時間的洪流。

“嘿,夥計。”

“看到你這樣我真難過。” 那高貴的倫敦腔像絲絨擦過瓷器,消失在夜色中。

他人造的眼珠裏流露哀憫:“當年你可是我們之中最優秀的,看看你現在。一點負罪感,就把你毀了。”

他吹了槍口一下,把槍收了起來。

“如果說其實當年她們罪有應得呢?如果說當年那場意外其實是有人蓄意為之呢?如果我說……就是有人生來邪惡,我們作為僅存的公義裁判,是不是應該把這種人趁早扼殺在搖籃裏?”

——“以保證我們的孩子能有更好的明天?”

凱文的聲音回蕩在葦草中。

“別再這麽天真了,布魯諾。你總有一天要選一條路走。假裝什麽都愛,是小孩的特權。”

男人輪椅緩緩轉動,準備離開,但在某個剎那停住了。

何念生不知何時從葉鳳川腰間拿走一把槍,抵在他後心。

“我賭你不敢開槍,女士。”

凱文微笑。

“現在還沒到殺我的時候。而且,你也不想這麽早就露餡吧。”

“砰。” 何念生笑着,從唇中蹦出一個拟聲詞。但凱文的臉瞬間變白。

她俯下身,用凱文能聽到的聲音低語,連葉鳳川也聽不見。

“當然不是現在。我要讓你慢慢地、痛苦地死去,先生。我要讓你嘗遍所有你讓她們嘗過的東西,讓你知道命賤得像爬蟲一樣的那種人,也有守護神。現在她們的守護神來了,你的末日到了。”

凱文捏緊了拐杖。

“不可能。”

他沉浸在回憶裏,大火覆蓋所有,他被一個惡鬼似的東西纏上,那東西把他拽進深淵,一次又一次,直到火舌卷上他的臉。

那黑色影子站在最後的鐵門前,朝他比了個開槍的手勢,說了一聲,砰,然後大笑着摔上鐵門,把他和絕望關在一起。

“是啊,不可能。你千萬別信,不然,就不好玩了。”

她嘴唇翹起,眼中浮現出與平時截然不同的神色。殘忍、天真、狂悖。那是月亮暗面的何念生。

而她也未曾看到身後的葉鳳川放在兜裏的手逐漸握緊,眼眉凝固在她開合的唇上。

***

車開在寂靜河邊大道上,曼哈頓的霓虹天際線在不遠處浮現。葉鳳川沉默不語,副駕駛的何念生卻忍受不了這難得的沉默。

“你沒話要問我?”

她終于開口。

如果葉鳳川懷疑她,那麽現在是最好的攤牌時機。如果他真的曾經對她有所圖,剛剛的情境已經說明一切——凱文和她有關聯,而這關聯還不是小糾葛,而是陳年舊怨。那位玻璃眼珠的将軍可對他有知遇之恩,但凡是帶點腦子的男人,都不會繼續留她在盛和會礙眼。

更何況葉鳳川的公共形象現在比她的命都值錢。

“問你什麽。”

他開車的手很穩,後視鏡閃着微光。

“問我關于……” 她笑笑:“算了。我明天就走,離開紐約。辛苦你,再找個洩欲對象吧。”

吱嘎。

他把車停在路邊,掏出一盒老式煙,又在這輛猛犸象開恩借給他們的老式越野車上找打火機,只找到一盒火柴。劃了三根,都沒劃着。

煙葉返潮了。

極輕微的一聲,火光閃現。何念生用手指護着火柴上的光,用風衣罩住,點燃那支煙。光照亮兩人的眉眼,照亮他緊蹙的眉頭和她清涼的眼睛。

他把火掐滅,在煙絲燃起來之前。

黑暗中他找到她的臉,把她拖到駕駛座。窗外風聲呼嘯,她哆嗦了一下。

“你想去哪,澳大利亞?”

她早就忘了那段時過境遷的對話,但葉鳳川嚴肅的表情讓她有點茫然。

“我不能再待在紐約了,你還不明白嗎。”

“為什麽不能?因為凱文威脅你,還是因為你查的事情沒下文了?”

“不是。” 她組織語言,但沒組織好:“你難道不…”

這個問句結束在葉鳳川的動作裏。他親吻的動作顯得兇狠,何念生仰頭,手扶在儀表盤上,終于想起他所說的“還有一場硬仗要打”是什麽意思。

廣新樓的燈還沒關,今天是個滿月之夜。

“我不問,就是不想知道。”

他把她從大衣裏剝出來,聲音喑啞。她剛剛在凱文面前的表情還烙在他心頭,距離真相越來越近,他反而退了。

“你要是還想繼續呆在紐約,就閉嘴。不該告訴我的,一個字都別說。”

海濤洶湧,從防波堤湧上來。她攥着葉鳳川的衣領,忽然覺得像在颠簸風浪中攥住了什麽可以抓持的木筏。

她忽然低頭吻他喉結。

葉鳳川喘息加重,浪潮過後把她猛烈攻勢狼狽擋住,黑暗中眼神促狹。

“依我看,我才是你的洩欲對象,我親愛的繼母。”

她不反駁,領口扣子開了幾顆,頭發散落下去,雙眸晶亮。

他低聲罵了一句,把人撈到副駕駛,理了理散亂頭發,重新啓動車子。

“我不想回廣新樓。” 她竟然有底氣讨價還價:“任經理又要笑話我。”

“我也不想。”

他手搭在方向盤上敲,尾音慵懶,誰聽了都要酥斷腿。

“今晚去我那,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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