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紙燈
紙燈
何念生從前經歷過無數夢魇,那晚并不是最嚴重的,卻是最要命的。
在玻璃眼珠面前強撐的堅硬外殼在上車後徹底破裂,進門人就昏倒了,同時渾身發熱,就和她所不知的那天晚上如出一轍。其實在路上他就察覺出了端倪,因為縮在大衣裏的人異常沉默。曼哈頓的夜晚難得寂靜,只有為數不多的人在乎,那天其實是農歷中秋。
車開進布魯克林,紅磚房子交錯顯現。牆上畫滿塗鴉、垃圾堆随處可見、酒吧入口和公寓樓前躺着宿醉的人,他們不在乎被哪輛高級轎碾過去從而匆匆結束這段無謂的生命,就像電線杆上栖着的鳥。
在這悲哀城市的深夜,葉鳳川把車停在某幢獨棟公寓樓前。這樓既不華麗也不局促,但它與他的身份相比,就顯得過于簡樸。
他停了車,才敢去看何念生,手裏捏把汗。
其實這邀約對于成熟男女來說根本不算什麽,但這是他的私人公寓,而她又是這樣一個女人。他不知道自己的緊張源于何方,直到她暈暈乎乎地擡眼,然後把額頭靠在他肩上。
他想推開她,但沒推動,于是将推改為扶。
“我不要走。” 何念生倔時倔得很,抵死不出車門。顯然,是變成了和上次類似那種安靜發瘋狀态。
“你抱我。” 她伸出手,頤指氣使。
他跨步出去,然後抱她下車。她黏在他身上像條魚彈來彈去,他費了大力氣才把人從臺階下折騰到門前。進門後精疲力盡,只剩喘氣。
而她倒是好端端站在燈下,睜着澄明黑亮的眼睛看他,雙頰因為過熱而泛紅。
“我見過你嗎,從前?” 她手指點住他眉心,往下劃,劃到唇線,一道幹淨利落的折線。
葉鳳川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勸你想好了再說。”
她盯他片刻,越盯眼眶越紅,然後伸手去拽他衣袖。葉鳳川依舊沒有逃跑的打算,直到何念生抱住他,接着親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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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體溫因為發熱而比往常更具誘惑力,他起初無法動彈,而在她伸出舌尖開始試圖進一步時終于按住她後頸,給予這個吻更深層的含義。
月亮挂在天上,他閉起眼睛。十幾年前的盛大夏日終于降臨在肩頭,盡管時空都錯位、所有的都是強求。
他和她的過去隔山隔海,只有死亡才能将秘密揭露,而那時再說愛,似乎就太晚了。
“何念生”,他握住她亂動的手:“我是誰重要嗎?”
秘密即将脫口而出,而在那個質問之下她眼睛有短暫的清明,但沒有放開他。
“是啊,不重要。”
“反正都是快要死的人。”
他怔住,繼而笑了。
“對。反正都是快要死的人。”
他繼續吻她,把她從衣服裏一層層剝出來,抱去樓上,步調像醉酒。他們滾在床上,像一對偷情的男女。她非要在上面,他就攤開雙手任她胡作非為。
“你要參加我的葬禮麽?像參加葉世初的那樣?”
她終于笑了:“好啊,反正我參加過很多、很多葬禮。”
他翻轉過去把人壓住,伸手捂上她眼睛。
“你就這樣最好。”
床帳湧動,她素白的手緊攥住床單,在床邊晃。過一會又被握住,帶進被子裏。
“別對我動心。我也不會對你動心。”
***
何念生早上醒來,看到的是淩亂床鋪與陌生卧房,才想起自己昨夜是被葉鳳川帶回了家,而葉鳳川本人已經不見蹤影。
她揉着酸痛的腰穿衣下床,穿拖鞋踢踢踏踏下樓。舉目四顧,發現這是個典型單身者所住的公寓,黑色家具、深色牆紙,大理石桌上淩亂放着半瓶威士忌、咖啡壺、煙灰缸、打開的煙盒和當天的報紙。她拿起他的咖啡杯喝了一口,翻開那張報紙。看到頭版頭條的新聞,是繁體字的本地小報:“唐人街‘教父’參與競選州議員?起底越戰功勳背後的神秘往事!”
報道中央是葉鳳川在葬禮當天騎馬走過披露街的照片。萬人群中回首,眉眼含情,看誰都像看愛人。
何念生沒看報道,她對葉鳳川的八卦不感興趣,橫豎不過是講他過去如何英勇、和誰有過緋聞。但她想了想,把報紙折起來放進包裏,從煙盒裏抽出支煙。
煙是抽出來了,也随之掉出一張紙片。從報紙上撕下來的一小塊,字跡漫漶不清。
但上面寫的都是三個字:何念生。
能想象到寫字的人于清晨起身,在喝了半瓶威士忌之後,如何揉着太陽穴皺眉寫下這些字。他平常的字跡龍飛鳳舞,而那三個字寫得執着、用力、把報紙劃得見底,像用刀刮過,殘跡倉惶、形态狼狽。
她手沒拿穩,紙片掉在了地上。她想了想,把紙片撿起來折回去,塞進煙盒裏,假裝沒有看到。
她在沙發上發了一會呆,等煙燒到指尖,才把灰抖下去,走出公寓的門,涼風吹醒她腦袋,把僅存的那些旖旎想法甩掉,甩進垃圾桶裏。
不可能,葉鳳川不可能喜歡她。這是迷魂計,是他計劃的一部分。
***
清晨的布魯克林人聲鼎沸,這天是周末,小酒館下午才開張,街上盡是趁陽光還好出來約會的男女與開車去海邊或中央公園野餐的中産家庭。銀灰色跑車呼嘯駛過,穿貂皮的超模伸出筆直長腿踏進買手店、栗色頭發的青年在街角彈約翰列侬、年屆六十的畫廊經理把銀發梳成蓋茨比造型,牽着他的杜賓犬昂首闊步,把優越感播撒在走過的每一寸土地上。
當然這裏也有窮鬼。但這是生機勃勃的布魯克林,每個妄想出人頭地的人都有三秒鐘做夢的權利。
何念生買了個三明治,坐在噴泉旁看鴿子。昨晚的事出乎她意料,玻璃眼珠居然先暴露自己,還算計了警長的女兒。這意味着什麽?比起她,難道玻璃眼珠覺得那位身為舊友的警長是個更大的隐患,以至于需要先一步用軟肋威脅以徹底廢掉他,就像從前威脅自己一樣?
她掰着指頭數自己的軟肋,數來數去,也只有阿婆,和師父。時間所剩無幾,要盡快安排後事。但如今凱文在明她在暗,連 NYPD 的兇案組警長都是他的老相識。如果中秋那晚自己的行蹤被發現,阿婆就更危險了。
想明白後她跳下臺階,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拿着個中式兔子燈籠跑過。
她忽地停住,追上小女孩,神經兮兮地追問兔子燈籠是哪裏買的。女孩給她指路,她順着找過去,看到舊巷子裏開張的華人香火店面前,挂滿了兔子燈籠。
明明已經過了中秋。
她忽然有個瘋狂的想法,于是攔住一輛紅色計程車,趕回唐人街。
時過中午,攤位陸續開張。她下車,一家店一家店看過去,看到滿街滿巷、所有華人香火店、水果店、甚至是燒臘店裏——
全是那一種她中秋晚上帶回廣新樓的那一款。
她抓住一個店長,問這些兔子的來歷。對方搖頭,一臉無奈。
“說是盛和會的葉先生給唐人街的中秋福利啦。免費給我們挂上,可以提高游客量這樣子。”
何念生手裏拿着逐漸變涼的半個三明治站在街上,粵南線香的氣味一陣陣撲上她的臉,模糊她的視線,把她的鼻子搞到一陣陣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