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西貢

西貢

淩晨,車開在布魯克林大橋,大燈直照,目的地是下城分局警署。

開車的人一言不發,副駕駛的瓦倫迪諾眼睛半閉,像是在酣睡。子彈未曾傷及要害但右臂至少幾個月不能活動,這對于街頭警察是致命的,而他滿不在乎。

哈裏打轉向的動作比平常幅度稍大。

“瓦倫迪諾,我們認識幾年了?”

“八年,老夥計。自從你來下城分局我們就是搭檔。” 瓦倫迪諾略微擡眼,擠出一個笑:“你可別哭哭啼啼啊,我寧可被派去上西區交通肇事組給有錢人擦鞋也不願意看到你哭喪着臉。開心點兒,雖然你的甜心亞洲小姐顯然是名花有主了。”

“八年。我發現其實我并不了解你。” 哈裏微笑,打轉向燈。車開下大橋,駛向鬧市區,遠處燈火璀璨。

“比如,我就不知道你的另一個身份。”

瓦倫迪諾沉默。

“我沒懷疑過你。但你是檔案室裏為數不多能不填報告就調卷宗的人。薇諾娜的卷宗被調出來那天,葉鳳川恰好來了一趟警局,又恰好順走那卷文檔放在警長辦公桌上,用來撬開布魯諾的嘴。”

“即使那是巧合”,哈裏繼續說:“那晚我們在布魯諾家裏,給薩拉過生日。又‘恰巧’發生飛車劫殺事件。你晚到了幾分鐘,恰好在那發生之後,把葉鳳川送到醫院。”

“但在那之前你在哪?” 藍眼睛在後視鏡裏泛冷光。“布魯諾告訴過我,警局裏有盛和會的線人。我不以為是你,但是昨晚…你露餡了。”

瓦倫迪諾笑了一聲。

“我怎麽露餡了?”

“警長和薩拉吵架,是薩拉的安排。接着她離家出走,當晚只有你值班,而備用警車只有一臺舊雪弗蘭。警長不可能不讓你去找她,于是你提前在車上動了手腳,好讓車在預計開到河灘時,油恰好漏光。”

“然後你恐吓了薩拉,讓她驚慌之下棄車逃跑,而你裝作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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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山包呢?你怎麽解釋。驚慌之下的人還有時間把自己的包裝進後備箱裏?”

“那要問你背後的老板,朋友。” 哈裏把車停在路邊,前胸別着的黃銅警徽反光。

“他讓你對薩拉說了什麽,讓她願意配合做這個局,陷害她的父親。登山包裏的東西是她留給警長的,那是個會致他于死地的禮物。”

瓦倫迪諾笑了,他眼睛瞧着窗外。淩晨的曼哈頓,天邊泛出魚肚白,行人從地鐵口魚貫而出,下水道噴出的濃霧罩住所有人的臉。宿醉的臉、失戀的臉、縱欲的臉、忏悔的臉。

“我昨晚還幫你擋了一槍呢,哈裏。” 他頭靠在車窗上,表情是戲谑的傷心。“你怎麽能懷疑我?”

“我只是合理猜測而已。” 他指尖敲在車窗邊。“薩拉跳下去的地方有泥,但後備箱的地面很幹淨。她是在那之前放行李的,或者幹脆就是你放的。你相信警長不會審你,因為他在看到登山包裏的東西之後就會堅信,這是薩拉的主意。”

“警長很信任你,他一手把你從巡邏警提拔成警探,力排衆議讓你獨立接要案。”他的聲音低下去:“該傷心的是他,不是我。”

“好吧、好吧,福爾摩斯。我知道我在你面前遲早露餡。” 瓦倫迪諾舉起還能動的左手表示投降,語氣毫不慌張。“但是,你想過警局有多少外邊的線人嗎?且不說盛和會,下城警局的破案率逐年下滑,你以為真的只是因為我們不夠努力、或是因為紐約的罪惡一年比一年深重、哥譚市就要完蛋了?”

銀灰色的眼逼近哈裏,半是挑釁半是輕蔑。

“那你是不是——太天真了?”

湖藍色眼睛未有波瀾,不給予感情,只反射對方的情緒。

“回你的迪士尼吧,快樂王子。不然你再查下去,遲早查到自己頭上。到時候就會發現,你信任的朋友、尊敬的上司、暗戀的女人、依靠的父母,都在騙你,這世界就 TMD 是個巨大的謊言。到時候你就知道,什麽叫真正的孤獨。”

月亮在車窗邊發出黃銅的冷光,而太陽尚未升起。

許久,哈裏開口。他回想起自己和何念生擦肩而過的那個瞬間,像被命運扼住了喉嚨,嗓音幹澀。

“所以,你體驗過?”

瓦倫迪諾突然洩了氣。他向後躺在座椅上,左手捂住眼睛,笑得像卡通片裏的反派。

“能問出這個問題,哈裏,你真是個被上帝賜福的人。”

“你脊梁沒被折斷過、尊嚴沒被摧毀過、沒體驗過在別人眼裏自己就是個物件的感覺,不知道有種人從出生就會被放棄、拼死活過每一天只為獲得你生來就有的自由。” 瓦倫迪諾嘴角徐徐吐出寒氣,消失在清晨煙霧中。“但我就是不信命啊,我們這種灰耗子就算活在下水道裏也想看看世界,哪怕看到世界的第二秒就會死在車輪下,也沒有遺憾。”

“所以那女人不适合你,哈裏。” 瓦倫迪諾偏過頭看他:“何念生是那種活在下水道裏的女人,我能從她的眼神裏看出來。愛上她你得獻上一切,而她一旦決心離開你,就絕對不會回頭。”

“我沒想讓她愛我。” 哈裏遲疑幾秒,沒選擇避而不答。“但我承認,我對何念生的想法不太一樣。我不确定那是什麽,我沒愛過人。”

“在我們家族……我是說我們家,‘愛’是個過氣的詞。” 哈裏笑了笑:“我第一次和你說家裏的事,是吧,或許這個場合并不合适。但我父母是表兄妹,他們歷代都在兩個姓氏裏通婚。我出生後,他們都覺得我性格古怪,說‘不近人情’也好,或者說是,不能準确體會人的感情,我想或許是遺傳的問題。我想,像我這種人,談‘愛’未免為時過早了。”

瓦倫迪諾沉默片刻,哇哦了一聲,然後伸出尚且完整的左手,企圖和他握手。

“沒想到。我以為你的人生比百老彙大道還通暢呢。”

“那只是你認為。”

哈裏微笑,但沒有握他的手。

“我确實缺乏共情力,瓦倫迪諾。但我也不是沒有心。”

“如果有人背叛我,我那顆被稱為心的地方也會痛的。” 他濃密眼睫垂下,而此刻太陽破開雲層升起,給所有輝煌大廈鑲上金邊。

瓦倫迪諾收回手,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如果哪天你這顆心痛到不如沒有的好,那才是你真正開始做人的時候。”

***

何念生站在清晨的唐人街,覺得世間一切都陷入某種恍惚。

有兩點很明顯,第一,葉鳳川早就發現了她和阿婆的聯系;第二,他在幫她。

這太離譜。葉鳳川不殺她她可以理解,畢竟有些肉食動物喜歡把獵物玩得差不多了再吃。他上她但是又處處表現出嫌棄她,也可以理解,畢竟有些男的喜歡在比自己地位略低的女人身上找存在感。

但他幫她,為什麽?

何念生覺得自己有限的人生經驗解決不了這個疑問,而她餘下的人生更加有限,沒空糾結在這件事上。凱文已經出現,她再次進入倒計時模式。

死亡的鐘擺再次晃動,而她将穿上命定的紅舞鞋,而舞伴都是亡者。她們唱歌、歡笑,陽光灑滿教室,而那些舊窗簾都成灰了,教室已經荒頹。

她找到電話亭,拿出手心裏攥着的紙片,那上面是個記了很久的號碼。等待幾秒後,她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您好,下城分區警署哈裏·邁凱倫。請問您有什麽困難?”

她用盡量平靜的語調開口,像站在猩紅帷幕前念開場詩的演員。

“哈裏,我是薇諾娜。”

電話那端嘈雜的聲音靜止了,他提起電話機走到了另外一個地方,再開口時聲音變得更清晰。

“聽得到,請講。”

“我想請你這周末去看場舞劇。” 她喉嚨吞咽:“在我曾經……表演的劇院。”

寂靜的等待,之後他的聲音響起:

“好。什麽劇?”

她握着話筒的手發涼,接着念出買好的票上寫着的劇名。

“Miss Saigon。”西貢小姐,劇本類似《蝴蝶夫人》,是背景為越戰的亞洲女人與白人軍官的愛情故事,由于劇情飽含對亞洲人的歧視與殖民想象,自首演就受到批評。原作首演于 1990 年左右,此處有提前。

***

猛犸象坐在辦公室裏,他面前放着一個沉重登山包,面前擺着空了的雪茄盒,煙灰缸裏全是煙蒂。

他凝神靜思,終于伸出手,把登山包拉開。拉開的那一秒他身形晃了晃,然後哐當一聲,坐在椅子裏。

那是尊佛像,石佛。

檀香山當地工匠的手藝,雕工稚拙,石佛像是剛被從地裏挖出來,臉上身上都是土,有的地方還殘留青苔。它雙手合十,眉目慈悲,像在虔誠禱告。佛像四周有被火燒過的痕跡,顯然,從前它被深埋土中。

這種佛像是華人墓園裏常有的東西,尤其是無主荒墳。多年前,他刨開過那樣一個,為了埋三十六具年輕的屍體。在做完那件事之後他曾經立了個佛像在上面,企圖安慰自己的良心。

他看它如同看魔鬼本身。停頓片刻後,他捂上臉無聲嘶吼,然後重重把石佛推倒在地上,佛像嘩啦一聲摔得四分五裂,巨響震動整個樓層。辦公的人群停頓了幾秒就繼續辦公,顯然已經适應了這種動靜。

但猛犸象在看到一地碎片後靜止了,然後他臉上露出狂喜的表情,如同賭徒在最後一局贏回全盤。

“凱文。凱文你果然是我的老夥計,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無路可走。”

這是尊仿真的佛像,裏面是空心,放着張照片。照片裏的少年騎馬站在莊園裏,神情倨傲,衣着考究,想必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而在他身邊還站着一個少年,和他年紀相仿、身量相仿、長相更是十成十地相似,只是衣服要簡樸得多。

如果不是雙胞胎,就只能是上天刻意的惡作劇。

照片背面寫着英文花體字:葉鳳川,檀香山,1968 年。

***

《Miss Saigon》在紐約下城百老彙大街的帝國劇院上演,票早在幾個月前售罄。開演前兩小時,門外已經排起長隊。

“這種過時的劇有什麽好看的?殖民者的幻想,始亂終棄的男人,被包裝成這種俗套愛情劇,不覺得羞恥嗎?” 穿帶着大學校徽棒針毛衣的女孩問身邊的男孩,男孩臉憋得通紅,黑框眼鏡都快掉下來。那副眼鏡跟他的運動員身材不太相配。

“還是說你不過是想看亞洲女演員穿旗袍露大腿?” 女孩繼續問,問到男孩摘了眼鏡開始擦上面的霧。

“沒有,不是的。艾米你聽我解釋我只是被室友塞了一張票哦不兩張……”

男孩支支吾吾,但女孩頓住了,她伸手按住他擦眼鏡的手,踮腳湊近男孩,對方耳朵紅得能燙酒。

“等等,你不戴眼鏡的樣子好像很性感。好吧,艾倫,我可以忍受和你一起看這個無聊的音樂劇。”

進場音樂在這一刻響起,人群騷動起來,慢騰騰地往前走。

而在距離那對青春洋溢的情侶不遠處,一對穿黑色的成年男女站在角落,目睹了這段對話。哈裏已在街角等了許久,等何念生從地鐵站走出來,濃霧遮住她小腿弧線和絲綢旗袍邊緣的褶皺。黑大衣扣到領口,她眼睛黑得像鹿,左顧右盼,直到看到他,眼睛突然一亮,繼而彎成月牙。

他木然地站在街角等她走過來,等她握住他的手問冷不冷,隔着黑色羊絨手套傳來餘溫,溫暖得像個明顯的圈套。

這是雙沾過很多血的手,哈裏這麽告訴自己。

但他沒有掙脫,那麽任由她握着,路過那對大學生情侶時,何念生低頭踮腳,眼裏還帶着那種故意讨好的笑。

“警官先生,你答應我來看戲……不會也是為了看亞洲女人穿旗袍的吧?”

她說話時,那只暗處戴着玉镯子的手掙開他的手,伸進大衣裏,從身後摩挲他的腰。

哈裏渾身瞬時繃緊,熱血竄上腦門。

音樂更大聲了,他們走過旋轉門,走進 1920 年代裝修品味的金碧輝煌的前廳,哈裏的腰挺得前所未有地直,轉身時側臉如同希臘雕像,倒映在落地窗前。而何念生巧笑着搭上他小心攙扶的手,走上旋轉樓梯。

鐘聲敲響。長街對面,通身黑大衣的男人正在穿過馬路,身後跟着幾個記者。僅僅是一個紅綠燈的時間,他停住腳步,眼睜睜看着那對漂亮男女消失在劇院二樓猩紅簾幕之後,那是貴賓包廂所在。

“文雀,今晚這裏演什麽劇?”

他問身後戴呢帽的年輕人。

“老板,你忘了?今晚演的是你這輩子都不會看的那個劇。”

葉鳳川頓住腳步,面前紅綠燈光影閃爍,車流穿梭,仿佛一條跨不過去的河。他幾乎聽不見身後人說話,眼睛只死死盯着那人影消失的地方,還有劇院外那個占據整條街口的熒光廣告牌。

——是“Miss Saigon”。

西貢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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