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無聲

無聲

吻剛好結束在中場休息的最後幾分鐘,燈光暗下去,嘈雜歸于寂靜。冰藍色幻光在黑暗裏有嗜血的顏色,她總覺得哈裏總有一天會咬開她的血管,作為她背叛所有人的報複。

她手無意識按在他肩上,把西裝馬甲按出凹陷。

“你喜歡我?” 她眼睛向上看,烏黑瞳仁冰冷木然,如果不是她氣息也不均,簡直像個假人。

“我不否認,可能因為你是我當年第一個沒破的案子。” 他聲線比平常更低,又故意清了清嗓子,掩蓋欲望燒致的喑啞。何念生往下看,才注意到他已經很明顯的地方,目光被燙了一下。

“案子?” 她冷笑。“你因為案子注意我?聽起來像個變态。”

“嗯。” 他喉結滾動。音樂開始了,兩人都沒在聽。

“但警探不會想和嫌疑人上床。” 她語氣尖銳:“還是說你有這種癖好。”

“薇諾娜。” 他終于被她逼得轉過眼睛直視她:“你真要我中途帶你離席?”

“離席?去哪。” 她揚起下巴,朝外面勾了勾:“葉鳳川大概還沒走,你敢在他眼皮底下帶走我嗎?”

哈裏起身,拿起外套,把手伸向她。舞臺上西貢舞女“金”在越戰結束的前一夜和美國士兵克裏斯相擁共舞,他們将那晚稱作“世界的最後一夜”。下一幕兩人就會在大使館洶湧的人潮裏失散,那些山 盟海誓在直升機和裝甲車面前就像個笑話。羅曼蒂克在絕對暴力面前不值一提?所謂真愛究竟存不存在?

所幸劇院裏的觀衆們早就不問這個問題了,他們默認這世界的規則,帶着嘲笑與漠然。

而何念生遲疑了。

只要伸出手,就能得到一個絕佳隊友、一個能同時威脅到葉鳳川和玻璃眼珠的人。哈裏·邁凱倫是她手裏最趁手的武器與人質,她卻寧願這把槍能一直待在槍套裏。

只要不靠近她,他就永遠會是那個幹淨的下城警探,幹淨得就像聖誕節第五大道梅西百貨櫥窗裏的水晶球,裏面站着小王子。她會遠遠瞧一眼,但永遠不會買下,因為她沒有能放置這種美夢的書房。

“我開玩笑的”,她笑,往後退了一步:“你怎麽當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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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劇還在唱,“金”已經和克裏斯天各一方。他們還年輕,不知道貧窮和戰争一樣可以摧殘人性,而重逢的代價是劣勢方墜落的後半生。他們只是平等共處了一晚上,卻以為可以平等共處一輩子。

哈裏站在猩紅的包廂幕布前,伸出的手還在半空。何念生努力不去看,就像”金”錯過克裏斯從直升機上伸出的手。

“薇諾娜”。他這次叫她名字的語氣親切多了,可能是接吻确實會拉近人之間的距離,也可能是他進一步認識了她。

“我不勉強你,但你得知道,我不會放棄。” 他目光落在她唇角,眼色幽深。“去見葉鳳川之前,記得把唇角處理一下,有血。”

她馬上伸手去碰唇角,該死的哈裏居然當真咬她,而她竟然對此毫無知覺。

他看見她慌張的樣子,眼簾垂落。“騙你的,怎麽當真了。”

何念生又把手放下去,背在身後。劇是徹底看不成了,而勾引計劃似乎也宣告失敗,是她自己放棄了唾手可得的機會,怨不得別人。她笑自己:真不是塊做殺手的材料。

幕布突然動了,她看似冷靜,實則緊張得五感全開。而面前的男人卻在此時邁開腳步上前,兩人的身體撞在鋪着天鵝絨罩子的長椅靠背上,哐啷一聲。

哈裏在黑暗中繼續吻她。這次是淺嘗辄止,像蝴蝶短暫停留。他手臂撐在椅背,因為用力,手腕處血管分明。

然後他離開了,消失在幕布後。最後看她的一眼意味深長,何念生愣怔半刻,想起自己上次也是在披薩店的後巷這麽耍了他。

騙子,都是騙子!

她後知後覺,氣得磨牙。葉鳳川就算了,本來就是個流氓。但哈裏怎麽也耍她?想用這種拙劣招數勾引她,讓她處于下風?門都沒有!

何念生忍着氣把弄亂的頭發重新整理一番。絲綢旗袍容易皺,她又把領口又收拾幾遍,才從包廂走出去。沒看到葉鳳川,或許他已經離開,興許還帶着那位方才的優雅女士。這難道不是件好事?雇主沒空找她的麻煩,而暗處的敵人尚未下手。但為什麽她的心像被風吹起的塑料袋,空空如也,嘩嘩作響。

她飄忽着走下旋轉樓梯,空曠長廊裏回蕩着劇院裏的歌聲。那是倒數幾幕的經典段落,皮條客唱的 “The American Dream”,美國夢。

世上什麽地方可與這裏相比 美國夢 / 只要來 就能得到遠超你的想象 / 美國夢 / 在這裏 我将為唐人街小姐加冕 / 而在座各位 都有九折優惠。What other place canpare / The American dream / e and get more than your share / The American dream / There I will crown / Miss Chinatown / All yours for ten percent down

還差幾步她就将走出旋轉門。但在出門的前幾秒,高跟鞋停在大理石地磚上。

虧得任德生多年的魔鬼訓練,她對身邊情況的敏感度都極佳。就算是大廳隔間裏某個香槟杯被撞倒的聲音,即使隔着一扇沉重柚木大門,也能被收入耳中。

那扇門留着個縫,她看見某雙熟悉的手,搭在門邊,紅色紋章戒指閃亮。他背對她,而面前顯然還有別的人,墜地晚禮服裙的邊沿擦着他西裝衣角。一對善男信女能在這個時間躲在服務生用的冷餐準備室裏談什麽,明天的石油價格?

她識相地走了,盡量走得悄無聲息。夜風寒冷,出了門她就打了個噴嚏,然後哆嗦着抱緊雙臂,站在風裏沉思自己精神最近是不是太松懈。

居然把大衣落在包廂裏了。

這麽走回去她就會打擾葉鳳川的好事,而這麽走出去她就會凍死在十月末的紐約街頭。何念生嚴肅思考,如果她在劇院門口站成地标,等劇結束時唐人街的次日八卦小報早就下了印場,題目是“百老彙三流女星飛升失敗,葉家幺子品味與乃父不同”。

真狗血啊,她的人生。

何念生又打了個噴嚏,硬着頭皮往外走,攔下一輛計程車,哆嗦着上車後她終于恢複知覺,想起八卦小報,就打開手包掏出那張白天塞進去的報紙。頭版上那張臉還是俊得人神共憤,而她只看了一行,心就像被浸泡在冰水裏,墜下去,又墜下去。

那報紙上寫得清楚明白,1968 年,葉鳳川與其父前往檀香山,熟悉種植園生意。

她沒問過、沒想過、也沒試圖理解過,為什麽葉鳳川會對自己那麽執着,執着到了難以理解的程度。

現在明白了,既然葉世初曾經去過檀香山,那麽葉鳳川也有極大概率在她不知道的那些歲月裏,見過真正的何念生。所謂葉鳳川從出生就在東海岸養尊處優、從未插手過盛和會的話,不過是葉世初應付她的謊言。

兩朵雙生花,或許是母親懷孕時營養不良的緣故,一個從小體弱多病,一個健康美麗。她們六歲就成了孤兒,一起生活在保育院。那是座傳教士建起的紅磚三層小樓,設施簡陋,僅有三名修女看護接近百名孤兒,全是女孩。她吃飯時搶不過別人,玩耍時被人孤立,而姐姐是世上唯一始終緊握她手的人。

她是她的影子。穿白裙的天使,赤腳走過深夜冰冷長廊,把睡袍下藏着的面包帶給她,說快吃,晚點被嬷嬷發現了,我又要罰站。月光冰冷,她在被窩裏邊吃邊哭,而她拍她的背,說別噎着,妹妹。我們得長大。每年,我們都要一起去拍照,告訴媽媽我們活得很好。

他是否真的見過,是否真的懷念,就算只有一絲可能,是否他在透過她這個影子,看另外一個人。

“打擾一下,先生。請掉頭,我要回劇院去。”

司機聽到聲音好奇回頭,看到的是張蒼白得如同鬼魅的臉,頓時剎車一個急轉,在車燈璀璨的下城劇院區,娴熟車技驚起一陣叫好的口哨。

***

在此刻的帝國劇院二層男洗手間,葉鳳川把昂貴襯衣撕下一條,端頭咬在牙間,包紮手心的傷口。

那是刀傷,差一點就要見骨頭。剛剛的對話言猶在耳,那女人是唐家的繼承人,等了他好幾天,終于在他走進包廂的一刻甩掉身後記者,贏得幾分鐘獨處機會。

“辛苦盛和會,當我的替罪羊。” 女人開門見山:“唐伯不死,我永遠當不了繼承人。他看好他那些纨绔兒子,也就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們。可惜他們除了當種馬傳承所謂唐家的香火,沒幹一點美國法律允許的事。”

“你把我母親怎麽了。” 他面色冷淡,餘光還得照顧包廂裏的何念生和哈裏。

“知道了真相你一點不激動?人是我綁架的,真是個值得尊敬的女士,你的母親。她一言不發就跟我們走了,走之前只要求給她三十分鐘收拾東西。你猜她帶走了什麽?你父親年輕時和她的合照。依我看她是東海岸最後一個貴族,卻愛上那麽個浪蕩子弟。”

“看來你對我的家事非常關心,唐小姐。” 他把手背在身後,轉動紋章戒指。“所以你是來談條件的,條件是什麽?”

“那女人是你的?你眼睛一直在看她,可惜那位美人兒心好像不在你這裏。哈裏·邁凱倫,我知道他,下城分局的明日之星,聽說唐人街有些犯人屢次進局子不過是幻想某天能被他往臉上吐吐沫。” 女人眼神轉了一圈,嘴角挑起。

“唐小姐。” 他往後退了一步,眼神的溫度足以給香槟降溫。“你好奇過度。而且說實話,唐家無權和我談條件,你們在墓園拉盛和會下水、讓警察以為是我殺了唐伯,還試圖暗殺我手下的人。那些高加索雇傭兵比猶大還便宜,五發空子彈就什麽都招了。現在唐家的暗線交易渠道在我手裏,明天就會放在下城警局緝毒組辦公室桌上。”

“俄羅斯輪盤賭。” 女人挑眉:“你果然和我想的一樣有趣。但葉先生想必也知道,下城警局早就被蛀蟲吃完了,就剩一個 NYPD 的殼。裏邊有你們的人,也有我們的人。”

葉鳳川瞳孔驟然收緊,不是因為她的話,而是因為何念生搭上了哈裏的手。

緊扣的十指刺痛他眼睛。

他下意識想離開,先行走出去,女人緊随其後,走下樓梯。

音樂還在唱,越南舞女愛上了軍官,這是段注定悲劇的感情,因為免費的東西才是最昂貴的。

他當初就不應該從同父異母的弟弟口袋裏掏出那張照片。那個死在越南的葉家私生子,愛着一個叫何念生的女孩。如果說好奇會毀掉人的一生,那麽他才是那個最佳案例。

何念生算什麽?計劃中的一段插曲而已。他真正的目标是那個人,那個十四年前讓葉家陷入被動、甘願成為其幕後白手套的人。至于何念生,不過是那樁那人攤上的許多人命官司的被害者之一,他已插手她人生太久,是該收手的時候。

但那雙緊扣的十指烙在他腦海裏,趕也趕不走,無路可退。

***

血還在流,他體溫逐漸變冷。刀上可能抹了抑制傷口愈合的東西,唐家的繼承人果然是個狠角色。在他拒絕開放東海岸渠道合作之後就刺傷了他,宣告談判徹底破裂。

那些肮髒東西半點不能有,他要建成他自己的唐人街。太陽幹幹淨淨,照在所有角落。沒有男孩會在未成年時因為搶奪那些白色粉末而在暗巷裏像耗子一樣死去,沒有女孩被她們成瘾的父母賤賣給魔鬼。1982 年有的地方還活在清朝,因為他們——是二等公民。

意識模糊間他哼起歌,那是何念生某晚哼的,旋律老舊,但溫暖。像他從未得到過的那種感情。

“葉鳳川!”

他聽見某個聲音叫他,勝似幻覺。何念生怎麽可能回來?她已經跟那個小警察走了,她有她的真愛。視錢如命的人把一千美元舊鈔藏那麽久,他怎麽可能看不出,又不是瞎子。

“葉鳳川!” 又是一聲,這次聲音裏帶着哭腔,他終于睜開眼睛,發現不是幻覺。

何念生在拍門,她在找他。此時他才發現地上有血跡,他竟然這麽不小心,方才消毒時任憑手上的血濺在地上。

咣當。他打開了門,靠在牆上,襯衣敞着,撕下的邊緣毛茬整齊,不看都知道他現在有多狼狽。

但一個影子沖進來,緊緊抱住他。

葉鳳川聽見自己心裏鈍鈍一響。

那是冰山被撞碎,嘩啦啦碎裂的聲音。泰坦尼克號的陷落不過如此,這個世紀最滑稽的感情。

在此刻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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