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途窮
途窮
他左手貼着她腳踝滑過,何念生把嘴唇咬得發白,硬是沒吭聲。
“不疼?”
他摘了手表,專心看她笑話。公寓客廳有走針聲滴答,和葉世初卧室裏的古董座鐘不一樣,這裏牆上潔白無塵,只有一塊包豪斯風格極簡挂鐘。
她垂下的發絲挂在鬓角,盯他如盯寇仇。葉鳳川表情稱得上和煦,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溫情家庭劇拍攝現場。
接着她突然握住他扣住腳踝的手,往下使勁按。他沒來得及抽手,即刻傳來骨節正位的脆響。她沒事人一樣蹦到地上,四處找拖鞋。葉鳳川還保持原位,按下去的手感猶在,但陌生的,是那一瞬間的心驚。
“我走了,您早睡,多積德,傷能好快點。”
她扶着門框對他揮手,葉鳳川沒理她,她就自己蹦下臺階。小公寓門廊外有燈,照着回家的路。
但其實廣新樓離這兒有十幾公裏。
何念生嘆了一聲,在門廊外小聲罵街。艹,葉鳳川,你不是有錢嗎,怎麽不修鐵路到家門口啊,有本事學學 J.P.an約翰·皮爾龐特·摩根,常稱作 J·P·摩根(英語: John Pierpont an ;縮寫: J. P. an ;1837 年 4 月 17 日—1913 年 3 月 31 日), 美國金融家和投資銀行家,在整個鍍金時代主導着華爾街的企業融資。啊,欺負員工算什麽本事。罵完了路還得走,她算好時間,兩公裏外有地鐵站,布魯克林末班地鐵在午夜,來得及。
月色迷蒙,她把大衣裹緊了貼牆疾走。這裏治安混亂,零點過後,除了蝙蝠俠什麽都有。拐過一家熟食店,還有幾個街區。腳傷還沒好徹底,她步伐趕不上心跳速度,而就在地鐵綠色标識出現在眼前的那瞬間,一柄槍抵住她後心。
“女士,跟我們走一趟。”
聲音是從頭套裏傳出來的,連男女都不能辨認。她的第一個反應卻是,她漲價了,這種規格的綁架,還是頭一次遇見。
地鐵口近在咫尺,何念生卻被押上一輛黑色七座小貨車。車型老舊,擋風玻璃上全是灰,像剛從火葬場裏開出來。槍一直穩穩抵在她背後,車開上大橋,跨越布魯克林,而她什麽都看不見,被黑色布條罩住了眼睛。
“我問問題,你點頭,或者搖頭。”
她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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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前,你在不在檀香山。”
點頭。
“八年前,你在紐約遇見一個男人,他曾經在檀香山做卡車司機,給保育院送冷凍生鮮。你殺了他。”
遲疑幾秒,她點頭。
“葉世初也是你殺的。”
她點頭。此時身後傳來幾聲笑。
“我小看你了。那麽你的下一個目标是誰,凱文、葉鳳川,還是哈裏·邁凱倫?如果目标在這三個人裏,就點頭。”
她沒動,槍口又近一寸。
“回答我。”
她搖頭。
槍口不動了。
“你還知道其他人?” 背後的人靠近她,是魔鬼撒旦貼着她耳朵。“當年那個在保育院對女學生們下手的人,你看見了?還是說,你也是其中之一?”
她脊背僵直,耳邊傳來河水拍打岸邊堤壩的聲音。
“那事給你陰影不淺吧。有權勢的男人對那些女孩做的髒事兒,呵。來,說出他的名字,我幫你報仇。你不說,就只有死路一條。自己選。”
她搖頭。
“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那人是誰。凱文之上、最後的那個惡人,在夢魇最深處封存。她曾經向上帝祈求線索,但上帝從不開口。
“真可惜,回答錯了。”
車停了,她被推出去,四處風聲獵獵,海風腥氣撲鼻。
“往前走。”
槍抵着她,她往前走。每走一步,都踩在一個極細的水泥臺上。忽地她悟到了這是哪裏:布魯克林靠海的一端,靠近 Red Hook 的廢棄碼頭。70 年代經濟危機之後大量業主撤退,剩下生鏽的起重機和集裝箱,暗夜裏如圖墳場。
在這兒死了,都沒人給她收屍。
“再問你一次,那人的名字,你知不知道。”
她沉默。
槍口放下,接着是車開走的聲音。風刺骨寒冷,腳踝又開始疼了。此刻如果晃一下,等待她的就是粉身碎骨,而且,連下面是水泥地還是深海都不知道。
如果人生有絕境,她就是千萬次地站在此等絕境裏。
是真有點累了。
“何念生!”
岸邊傳來一聲吼,接着是剎車急停。沒想到來的是葉鳳川。原本麻木的神經被這聲吼叫醒,她擡頭,往聲音來的方向看,眼罩裏一片漆黑。
“我現在過去,不要動。”
水泥臺上響起腳步,每一步都在靠近她。何念生安靜等待着,仔細一想,好像她從來沒這麽等別人來救她過。
一次都沒有。
最後還剩幾步的距離,他停了。
“有人追過來,我數到三,向前走。信我。”
數到二時,兩人同時聽到子彈破空的聲音。
何念生向前一大步,撞到的胸膛觸感熟悉。他抱住她,接着縱身跳下水泥臺。
海水淹沒頭頂,鹹水灌進鼻腔。眼罩被水沖開,她看見了葉鳳川,和他肩上綻開的血花。
***
上岸後肇事者車已開走,路邊無人。沒想到葉鳳川比她還不會水,把她推上岸就昏過去。她渾身濕透,還得用冰到發顫的手給他做人工呼吸。
那張臉煞白,兩處新傷血痕尤在,眼簾垂下去,安詳得仿佛沉眠。
她按壓加渡氣,反反複複,沒有一絲動靜。這樣子比平時順眼得多,但她卻發現自己無法忍受。
哪怕有一絲最壞可能,都拒絕接受。
她額頭抵着他額頭繼續渡氣,聲音細碎,全是罵他的話。
“你不是能耐嗎,你醒來罵我啊,怎麽不吭聲了?”
“你起來給我解釋清楚,兔子燈怎麽回事,你傷怎麽回事?”
她沒意識到自己眼淚鼻涕全擦在他襯衫上,手把他領口攥成一團。
微弱的絕望感在侵蝕理智,她只是在咬牙機械重複那些動作,像重回那些徒勞無功的瞬間、由于她的弱小,而對世界無能為力的瞬間。她用了十多年試圖走出那片廢墟,而在此刻她發現自己還是那個十四歲的女孩,在所有走廊裏奔跑、所有走廊盡頭都是同一扇鎖死的門。
清涼。
清涼的雨落下,大火被澆熄。他咳嗽幾聲,眼睛睜開。何念生沒來得及避,他手就按在她腰上,于是人工呼吸混雜海水和淚水的鹹味,比剛剛更深入。唇舌卷挾之際,她求生本能升起,開始掙紮,他箍得更緊,逐漸她呼吸困難,喘息加深。
在深夜的海灘上,他們不體面地滾在一團,只是親吻。
他放開她時已經過了不知多久,久到月影偏移。葉鳳川手摸她臉,沒說話,她也沒說話。
“回車上?”
他終于開口,眼神躲閃。
“回車上。”
他就起身,身子一個飄忽,她立即去扶,葉鳳川就順勢抓起她的手,十指緊扣。
她要抽,抽不掉。于是不合時宜地想起他曾經開玩笑的話。當了葉世初的地下情婦這麽多年,現在倒真的釣到了他兒子,瞞着葉世初去偷情。
她和他心照不宣,但心率相同。手心傳來的溫熱把她全身都燒起來。
“回車上,然後呢。” 她問。
葉鳳川回頭看她一眼,眼帶笑意,溫柔得讓人打哆嗦。
“送你回去。”
何念生站住了。
“不做嗎。”
她未加思索,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