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雪城
雪城
“所以那兩件事兒,你不用擔心。Richard 已經安排過了。”
街角便利店門口,何念生撚起一只信封,裁開的信封口滑出幾張柯達彩洗照片柯達第一批彩洗沖印技術約在 1950 年代後普及。她看了一眼就放回去,裏邊是阿婆,她認得出來。她坐在一群穿工裝的華人阿婆中間,笑得很開心。還有幾張是在街上照的,她們手挽手一起發傳單,要求唐人街的紡織工廠降低工時、改善工作環境,給育齡婦女們提供幼兒園。
“看完了?看完我就拿去燒掉。這玩意不能留底。”
何念生最後摸了摸照片上的陽光,文雀把照片拿走,拿起打火機,陽光消失,變成灰燼。
“她很安全。但人不是石頭,不是只有安全就夠。” 文雀抱臂,看她緊盯着灰燼的樣子,有點不忍心。“這是她自己選的,要留在 downtown。等你完事兒了,自己去接她。”
“謝謝。” 她嗓子發幹。
“還有廣新樓那邊,換經理了。任叔不在的時候,你自己小心。” 文雀把一封信交給她:“這是任叔臨走時候給的,裏邊是支票。他說要你省着點花。”
何念生打開,看了一眼,裝回去。
花旗銀行的支票,面額比她想象的多,夠她在下城蘇荷區買個不錯的小公寓。那是任德生在盛和會幹了一輩子攢下的錢,或許曾經是他給女兒準備的嫁妝。那個話不多的老人是她唯一的師父,每晚在廣新樓守着那臺松下電視機。在填下支票數額時他在想什麽?在期待她有個平穩的下半生,還是希望她不再渾身是血地回來,身邊還跟着個沒可能在一起的男人?
“嘿,何小姐。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要我幫你買杯姜茶嗎?”
文雀靠在計程車門上,指了指便利店。他今天扮成出租車司機,呢帽壓低,把眼睛遮起來。易容過後的瓦倫迪諾也就是“文雀”可以自如地把自己隐藏在唐人街的所有角落,他是天賦異禀的變色龍。
她搖頭。
如果失去是必然的結局,那提前告別的話,至少不會讓自己太難過。
“昨晚的綁匪身份還沒确定,警局在碼頭找到幾顆空彈殼,正在做彈道測驗。你最近自己小心點,別輕舉妄動。” 文雀手擺了個括弧:“以上口信,來自 Richard。”
“我走了,時間到。” 他回身上車,最後隔着車窗看了她一眼。“哦還有,他說他最近不來廣新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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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念生怔了幾秒,走上大街,消失在人海中,手裏攥着那張夾着支票的信封。她走到離警局最近的那家餐廳,坐在臨街的卡座裏。服務生立刻殷勤上前,她點了煙熏三明治與美式,吃完後留下幾張小費,然後拿起手包,推開玻璃門離開。
服務生收走了那幾張小費,卻沒有把它放進他平常儲存小費的罐子裏,而是仔細數了數那幾張錢,按照疊放次序,從上到下,記下一串數字。
傍晚,餐廳玻璃門再次被推開,冰藍色眼睛的警察走進來,脫了帽子,呼出一口疲憊的寒氣。窗外霜花覆蓋在門上,冬天已經到來。
“一杯黑傑克加冰。”傑克·丹尼威士忌,美國最常見的威士忌種類,其中黑标也被稱為“黑傑克”。
服務生從吧臺遞來酒,以及一張便簽。
哈裏叼着煙打開便簽,眼神凝聚在那行數字上。接着他沒碰那杯酒,轉身出門。門外風聲呼嘯,深藍色大衣在風裏翻飛,他坐上那輛老式福特,往中城開去。
車上對講機開着,傳來瓦倫迪諾的聲音。
“嘿,哈裏。五分鐘前,西區有個倒黴的高盛分析師在回家路上被一槍爆頭了,巡邏警說那人住在下城,歸我們管,要現在派人手過去協助。你來得及麽?”
後視鏡裏,他看着不遠處中城的車流。
“我下班了。”
“我知道。” 瓦倫迪諾撓頭:“但案發現場半小時後就要被清理了,要是我帶個新手過去,他會用卡車把牆皮都當證據鏟起來帶回警局。”
車裏安靜得能聽見對講機的滋滋聲,幾秒後,哈裏閉上眼,又睜開。
“好,馬上到。”
車掉頭駛向下城,夜色閃着鐵鏽般的光。幾條街之外,何念生站在中餐廳外,抱臂等待某個人的到來,但終究沒有等到。餐廳裏反複放着一首老歌,薩克斯管前奏華麗,醉醺醺的男女互相擁抱,走進亮着橙黃色暖光的餐廳。
“我終将不再起舞/盡管欺騙并不困難/但我知道你已看穿。”歌詞來自 1980 年歌曲,Careless Whispers。
等到夜幕降臨,她終于離開。地上掉着幾個煙頭,而她步履比來時更加穩當。
***
夜,八點,波士頓郊區高爾夫鄉村俱樂部。
精心安排的光線照着昏暗會員休息室,最好的消音建築材料讓所有杯盤碰撞和悄聲細語都消弭在空氣中。長廊下,西裝革履的男人們在吸煙,而人群裏最顯眼的是那個全身淺色西裝的年輕男人。
“嘿,葉先生。你今天瞧着就像個插在蒂芙尼玻璃瓶裏的水仙花。好萊塢真沒邀請你拍過電影麽?”
穿套裝的女人走近,手裏端着香槟。她眉眼比那天柔和了點,眼光掠過葉鳳川的手心,嘴角撇了撇。“傷勢比我想象的好得快,你的醫生對這類傷口的用藥很專業。”
“托你的福。” 葉鳳川微笑,向她舉起酒杯:“我今晚還能在這裏談判,沒當晚死在劇院裏。”
“聽說你當晚還被綁架了,和那位漂亮女士——你的繼母?”
女人又走近一步,葉鳳川不動聲色後退。
“如果我說我知道一些幕後信息,葉先生願意和我做個交易嗎?”
他眼神微動,用那種玩味的神情盯着她。茂密樹林後,響起相機輕微的快門聲。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別忘了你母親還在我手上。唐家要和葉家平分東海岸唐人街的生意,我願意把下城讓給你,我們只要波士頓。”
“唐小姐。” 葉鳳川笑了。“波士頓可比曼哈頓下城封建得多。他們可是從禁酒令時期和愛爾蘭人對着幹到今天的,而那批愛爾蘭泥腿子裏有肯尼迪家族。”
“小約翰·肯尼迪,是我前男友。”小約翰·肯尼迪,肯尼迪總統的小兒子。女人也笑,在燈下她的笑容堪稱完美:“我是沃頓畢業生,Richard。唐人街的繼承人也要緊跟時代,對吧。”
她眼睛閃亮,換用粵語,低聲講話。
“葉先生,我今年二十五歲,還沒結婚,我很中意你。如果你想獲得唐家的支持和西海岸華人報界的支持,現在,就是你最好的機會。”
她聲音有些發顫:“我知道你這種男人不會永遠喜歡誰,但總會要一個妻子。我不要你的真心,我只要做葉太太。”
葉鳳川的眼睛藏在燈影裏,蕩漾着香槟的酒光。他沉默了會,輕聲笑了,眼神堪稱溫柔,把女人晃得一怔。
“可惜了,我喜歡二十七八往上的。唐小姐,You're too young for me。”
***
淩晨,鄉村俱樂部裏人聲低下去,推杯換盞的聲音也消失了。豪車接連從花園大門開出去,開進夜色深處。
門廊下,葉鳳川把領帶扯松,卷起袖口,額角頭發垂下幾绺,低頭點了今晚第一支煙。細長煙身帶着黃金濾嘴,把他緊皺的眉心照亮。
夜色裏,樹影斑駁中出現某個人影,暗色格子呢帽,灰夾克,把一封信遞到他手中。
葉鳳川把信拆開,上面是何念生的字跡。
“請幫我調查布登勃洛克家族。等知道真相之後,我會跟你走。”
他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所以,何念生已經知道了,哈裏是布登勃洛克家的人?她終于開始懷疑她的藍眼睛甜心了?” 文雀歪頭伸手,男人把煙盒都遞到他手上。
“她不确定,她只是在釣魚。” 葉鳳川彈了彈那張紙,用打火機把便簽燒了。
“凱文是哈裏的教父,這事她八成已經得知。主謀還沒出現,但既然他們當年都是一夥的,那麽哈裏的父輩最有嫌疑。她相信哈裏的人品,所以敢這麽告訴他。” 他眉頭依然皺着。
“情敵被懷疑了,你為什麽還愁眉苦臉的,這不是件好事?哦對了,話說,你讓我監視她,還偷她的信,何小姐知道了不會生氣吧?” 文雀點起煙,深呼吸,罵了句 F 開頭的單詞。
“艹,這幫波士頓佬抽的真是好東西。”
他插兜看向樹叢,相機不知何時已經無聲隐去。
“如果不能喜歡我,記恨我也行。”
“啧。” 文雀搖頭,向後靠在牆上。“Richard,雖然在戰場上你見了太多非人性的東西,但偶爾,也給自己留條做人的後路吧。”
“後路?” 他笑。
“你別說,我還真給自己留了條後路。”
“嗯?” 文雀嘴邊的煙忽明忽滅,睜開困倦的眼看他。
“我在 Upper Hill 買了兩塊墓地,風景很好,挨在一起。” 他擡頭,手指敲着欄杆,表情無限向往。
“她那塊向陽,旁邊還有花,有橡樹。”
“艹。” 文雀哽住。
“幹完這票我 tm 要辭職。”
“好啊。” 葉鳳川聲音漸漸低下去。“反正,幹完這票,也就沒有盛和會了。”
***
何念生連着三天沒見到葉鳳川。
這很反常,而當她不知道第幾次扭開門鎖時察覺自己抱着隐隐期待、期待門後會有個熟悉聲音出現,然後看到某個脫了西裝外套站在窗前假裝看風景的男人時,她發現自己可能某種程度上被葉鳳川馴化了。
人怎麽能這麽狗腿?
她把手包甩在桌上,氣急敗壞地倒了杯氣泡水,翻開當天的華人本地報紙。
那上面赫然印着幾個大字——“妙齡後媽燃情難續慘遭淘汰,郎才女貌登對佳偶不日成婚。”
配了兩張照片,一張是葉鳳川那天抱着她走出劇院,傷口沾了她一旗袍的血。另外一張是幾天前拍的,角度明顯是偷拍,但人臉清晰。那是在某個鄉村俱樂部的長廊上,燈光暧昧、距離暧昧,路過的螞蟻見了都說配。
她認出來那是那晚在劇院的唐家繼承人。
何念生拿它當八卦看了會,就把報紙放在桌上,轉身去處理帶回來的文件。盛和會近來頻繁交割地皮,任經理不在,她接替了部分工作,替總部談判、認識其他州來的地産商以及日本財團。
忙到晨光變成夕陽,樓下傳來車流喧嚣,她才擡起頭,摘掉黑框眼鏡,舒展胳膊,把窗戶打開。
窗戶吹動報紙,把快餐盒吹到地上。她翻開春卷包裝袋,按照包裝袋上的廣告打了個電話過去,老板接起,聽見送餐地址後哈哈笑。
“你是那位漂亮先生的愛人吧?你們感情真好。三星期前他淩晨跑到我這裏買春卷,我真怕他買不到就砸了我的店。”
三星期前。何念生握着話筒,想起一件事。
那天淩晨她再次見到凱文之後,是丢下葉鳳川自己回家的,但是第二天清晨,床前桌子上,确實多了個快餐盒。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段記憶空白的時間裏胡說八道過什麽,但此前沒人知道她曾經愛吃的不過是這種街邊随處可見的東西。
剛挂了的電話又響起,她拿起聽筒,眼角餘光落在報紙上,那張她和葉鳳川的合照裏,夜幕落下很細小、細小到不可見的雪花。
沒人發現,那天是紐約 1982 年的第一個雪夜。
“何念生。”
聽筒裏傳來熟悉的嘲諷又慵懶的語調,讓她誤以為是幻聽。
“真難得你在家。我以為你今年要拿全勤獎了。”
她靠在濃綠的壁紙上,手撥着電話盤。很多臺詞,不知道先講哪一句,都哽在喉嚨口。
對面也不做聲,只聽見電話沙沙響。
“想過我麽?”
他突然問。
“你不是要結婚了。” 她眼睛還看着那張照片上的雪花。
“什麽結婚,你又看了什麽小道消息。” 他嘆氣,何念生想象他機關算盡後被人擺了一道的表情,壞心情煙消雲散。
“你倆挺配的,真的,早生貴子啊。”
“何念生”,他忍耐情緒之後,聲音低下去,是開了幾千公裏的長途後終于到達目的地的那種幹涸嗓音。
“我沒空結婚。我最近每天晚上——”
“都在想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