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不疑
不疑
“鹹的比甜的好,活着比死了好。”
一杯調制朗姆酒擱在柚木桌面上,高腳椅兩邊各一,坐着兩個身形類似、氣質類似,只有年齡差距的人。金發的那個俊美到不近人情,像個冰雕。他對面的銀發男人則恰似刻出雕塑的刻刀。年長的那個看着年輕的那個,把朗姆酒推到他面前。
“你開始喜歡喝甜的了?我記得八年前不是這樣,哈裏。” 他自己面前是一杯淡金色酒,底部沉澱着橙紅。這種酒別名螺絲起子,配料只有橙汁和伏特加。
“你呢,凱文。你的肺不怎麽樣吧,我不記得這種烈酒有益于健康。”
“健康對于我來說,不是最重要的東西。人能活着不是靠健康身板,小夥子,是靠這兒。”
他指指心口。
“這兒如果先死了,就算還能呼吸,也跟死了沒什麽區別。”
哈裏沒說話,先跟他碰了杯,眼睛看向窗外。這裏是上東區的會員制俱樂部,準入門檻可以追溯到 1774 年。在這裏落座的人都古板到可以直接去演《亂世佳人》。他們以為自己手握新世界的權柄,世界無論往哪個方向轉,這一小部分人的財富都會一直增長。
他皺了皺眉。覺得這個比喻很惡心,像許多寄生蟲爬在一具已經腐爛的巨鯨身上。它已經死了,但從海面沉沒到海底要一億年,這一億年的時間裏寄生蟲在它身上開 party、繁衍子孫,說自己擁有鯨的血液,是這片海洋的繼承人。
“嘿,哈裏。” 凱文的玻璃眼珠未曾挪動,嘴角泛起波瀾,看着像個笑容。“你最近心不在焉的,有什麽困難嗎?”
“沒有。” 哈裏沉思片刻,拿起朗姆酒小口啜飲。
“再過兩年你的警探生涯就差不多該結束了,你父親那邊需要你,他在準備競選巡講。如果不是你幹得太過出色,本來上個月我就要寫信調你去華盛頓。”
哈裏把酒杯放下了。
“他不需要我。” 他眼睫扇動:“是你需要我,凱文。”
“你需要我幫你處理他的那些爛攤子,你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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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這麽說你父親。” 玻璃眼珠收起了和煦笑容,手握在權杖上,黃金獅子閃亮。
“熟透的果子就會腐臭,給某個人無限的選擇,他就會以為自己是上帝。” 哈裏的眼睛直視對面那兩顆毫無生氣的玻璃。“韋茲萊不是我父親,他只是個被寵壞的孩子。你們溺愛他,然後毀了他。我之所以離開華盛頓,不是因為叛逆,凱文。是因為我受夠你們了。”
“我寧願留在下城當個巡邏警,也不會再回到那個極端腐爛的地方,和一幫自诩貴族的人待在一起,把世界搞得稀巴爛。”
“哈裏!” 玻璃眼珠動怒了,他把權杖扔在桌臺上。遠處幾個竊竊私語的人看過來立刻出現,把休息室清場了。
“你剛剛說的話很危險。” 銀發男人眉骨處迸起青筋。
“讓我想起某個不成器的家夥。”
“誰?” 哈裏冷笑。“布魯諾嗎?”
“誰告訴你的。” 凱文低頭,居高臨下。但坐着的年輕人沒被這種審訊感極強的氣場影響,他轉着酒杯,眼睛看着那個權杖的黃金獅子頭。
“凱文。暴力不是世界運轉的基礎邏輯。如果當年我能意識到你們在南太平洋那個小島莊園裏獵殺的是什麽,可能我現在會是另外一個人。”
“可惜我那時候是你們眼裏的‘病人’,太多鎮靜劑,毀了我的判斷力。” 他語調平靜到甚至有點殘酷。“就因為我表現出對于事件細節的執着,因為我‘不小心’砸斷過你的左腿,我父親就以為我有極端傾向。你們不極端,你們随意殺死知道內情的人,直到那個地方變成焦土,就去找下一個樂園。你手上從不沾血,世界在你眼裏只是一串數字。”
他把朗姆酒喝完,杯底的冰塊在打轉。
“現在,你還覺得我會跟你走嗎?”
寂靜裏,冰塊無聲碎裂,完美晶體表面出現裂痕。
“上帝就是至高暴力的化身,哈裏。” 銀發男人坐下來,左腿搭在右腿上。褲腳高出一截的部分,漏出金屬光澤。他還有條腿是義肢。
“如果不是他施展權能,摩西怎麽帶領族人離開埃及?如果不是我們……二戰怎麽會這麽快結束?” 男人平複情緒,講話如同布道。“你年紀太輕,不懂得至高戰術是藏鋒,首先,要讓對方看到你的武器,致使它永不出鞘。”
“我看過《孫子兵法》,凱文。” 哈裏眼睛裏的光暗下去。“你曾經的話術,我已經不接受了。”
“哈裏。” 凱文身子向後仰倒,靠在椅背上。他雙手交握,眼睫低垂。
“誰把你變成這樣的?布魯諾?不可能,他沒那個本事。不會是個女人吧?”
“不是。” 哈裏用手指把杯子裏的冰塊撚起來,擱在桌子上,看着它融化。“我知道你以為我喜歡上了那個唐人街的女孩。但她只是我的實驗觀察對象而已。”
“我喜歡觀察自己心态變化的過程。作為一個成年男性,這是必要的人生體驗。但我不會沉溺,更不會随意放縱我的感情,那是獸類的行為。” 冰塊融化了,他看着水面自己的倒影,唇角微動。
“放心吧,凱文。我永遠不會真正在意誰,我厭惡人類,包括我自己。”
***
“你先把上衣脫了。” 電話裏,葉鳳川聲音喑啞。“然後是……”
“長褲。” 何念生靠在沙發上,姿态随意:“我今天穿的是長褲。”
“嗯。” 對面不說話了,車窗外有風聲。
“你不會……已經開始了吧。” 她下颌夾着電話,故意把掀動衣料的聲音放在話筒邊。她的嗓音也沒好到哪裏去,時高時低。
“沒有啊。” 他笑。“你沒準備好,我怎麽開始。”
“我準備好了。” 她仰頭,聲音很輕。“早就準備好了。”
咔噠,是皮帶扣解開的聲音,接着是男人的低沉喘息。何念生咬唇,閉眼,熟悉的畫面一一湧現。他有種誘使人跨越邊界的魔力,能帶人跨越深淵,看見自己平時看不見的自己。
真是個了不起的演員。
她在心裏誇贊自己也誇贊葉鳳川,對着話筒呼吸的聲音逐漸急促。冬日的空氣裏房間卻格外灼熱,像有人在她身邊放了叢炭火。
“何念生。”
他這三個字咬得抑揚頓挫,柔情滿溢。她努力抑制要尖叫的欲望,沒有出聲。
“我喜歡你。我們結婚吧。”
咔噠。電話被她挂斷了。
她仰躺在沙發上,心跳如鼓。不知道是費洛蒙的作用,還是別的。她預料過很多葉鳳川與她關系的結局,但沒想到會是這麽直截了當的轉圜。
當然是不可能結婚的,他又不是嫌命長,想一個月後直接和她埋在一起。但除了這個,還剩下什麽別的選擇?
門把手轉動的聲音清脆,她沉浸在思考中,甚至沒察覺到有人推開了門。
這次哈裏沒有按門鈴,他穿着白襯衫、灰色長褲,站在門口,看着面色潮紅的何念生躺在沙發上,朝他投來水波蕩漾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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