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以撒

以撒

“嗨。”

她聲音像大提琴最低音階拉到底,煙熏火燎的氣味,粵南焚香的氣味,在狹小空間裏蔓延。他把門關上,落鎖,站在原地不動。他在觀察。

纖長白淨的手擱在電話上,或許是幾分鐘前還在和誰通電話。和誰?還能有誰。

他受不了她此刻的眼神。

于是哈裏終于大踏步走到她身前,随本心所驅動,把手覆蓋在她眼睛上。這動作很蠢,他知道。但當掌心觸碰到她微涼眼皮時,心底熾烈的焦灼感居然真的有所減輕。

她沒動,嘴唇張着,呼吸間胸脯起伏。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內衣款式,全黑,邊緣有蕾絲,像個心思不純的修女。其餘沒什麽特別,或者說,全部,都很特別。

他深呼吸,盡量平穩心态,然後俯下身靠近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這姿勢像捕獵。獵物看似柔軟、溫馴、躺在他掌中。何念生嘴角泛起一抹淺笑。他捕捉到那抹笑,像一腳踩空,踩進一個無底洞。

他想,失重的感覺原來并不糟糕,只是眩暈而已。

吻的味道寒冷,他手依然蓋在她眼睛上。但她手臂攀附上來,挂在男人肩膀。制服紐扣解開幾顆,皮帶應聲而落。她教他伸舌頭,他學得極快,侵占作為本能,裹挾、吞咽。

她很快喘不上氣了。

“你喝了酒?”

她問。

“甜的。”

他沒有心情或是膽量去回答任何問題,眼前的問題比什麽都嚴峻。修長手指從電話邊把她的手摘下去,壓在手心。風啪嗒啪嗒敲打窗戶。

“你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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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

她嘴邊揚起嘲諷的笑。

“你們都裝模作樣問我想不想,好像我真能選似的。”

“如果能選呢?” 他貼近她,額角的汗掉在她鎖骨上,一路流淌。

“如果能選”,她伸出手摸她臉,好像在摸一件骨白色的薄胎瓷器。

“我會讓你喜歡我喜歡得發瘋,然後抛棄你。就像別人早晚會抛棄我一樣。”

“聽起來不錯。” 他繼續低頭,手指從她肋骨下穿過,勾掉她最後一件上衣。唇齒咬齧間痕跡深淺,覆蓋那些原有的、提醒他何念生是作為誰的附庸的痕跡。

他手指一路摩挲下去,路過所有丘巒起伏。她腰身躍起又落下,像條擱淺的魚。船頭觸礁時魚跳出海面,她驚醒了。

“等等。”

她手指抵在他腰腹間,哈裏擡眼和她對視,眼睛由湛藍變成深藍,如同海妖從深淵浮上,凝視人間。

“今天這次,做完就忘了,別告訴任何人,你自己也不要記得。” 她在他耳邊呢喃:“就當是做夢,好不好。”

理智之弦斷得悄無聲息,這句話後勁之大,無異于一整杯螺絲起子酒,宿醉之後才知道是徹骨空虛。但此刻他只是任由本能馳騁,像天使維吉爾敲開地獄的門。

海浪拍打海岸,起初是試探性的浸沒,然後是潮起潮湧、暴風雨裹挾船體,把船舷和甲板撞碎。她握着沙發皮質邊緣,忍得骨節泛白,頭發粘濕在臉上。他咬她喉嚨,像真要吃了她。但女人毫不懼怕,甚至眼裏有快意。

逐漸察覺到失控已經遲了,他聽不見她聲音,而天地間只剩下一種響動。接着肩上傳來刺痛,他終于停下,發現她牙齒嵌在他皮肉裏,留下兩排不淺的血痕。

“你過分了。” 她唇上沾血,尤其豔麗。

哈裏低頭清理,除了衣服下擺,他其餘部分幾乎一絲不亂。

“抱歉,我沒有經驗。下次不會這樣。”

他把用過的東西處理掉,并且注意到,那是盒裏剩下的最後一個。

“沒有下次,你以後別再來。我說到底是葉鳳川身邊的人,就算以後不是了,也不可能和條子在一起。”

她咬緊唇,把頭發攏起,叼着發卡走進浴室,把燈打開。哈裏靠在沙發邊,才意識到自己偷情者的身份,自嘲的笑浮上嘴角,他點了支煙,想起那個惹人厭的黑大衣男人曾經說過的話。

他說你現在信,是因為還沒開始失去。

現在他開始失去了,從有所求的那一瞬間起。

“你昨天給我傳了便簽?” 他開口:“我沒有收到。”

浴室的水嘩嘩響起,幾秒之後又停了。何念生的聲音很輕,游絲般纏繞在空氣裏。

“沒什麽。我已經…改主意了。”

“好。”

他沒再問,浴室外門聲開合,靴子從八樓走下去,腳步清晰。她在水裏雙臂緊抱,就像抱住一尾魚。

現在這個關鍵時刻,布魯諾在盯着他,凱文在盯着他。警局上下暗流浮動,都在找誰是唐人街埋在下城分局的線人,而他就這麽堂而皇之地進了廣新樓。

這樣的人,要麽是狂妄,要麽是純白。

而布登勃洛克家族的血腥斷代史就要終結在他一個純白的人手上,這真是莫大的諷刺。

昨夜在寒風裏站的那幾個小時讓她決定了,如果要切碎最後一個罪人,那麽只能由她獨自去做那把屠刀。

“哈裏”,她仰頭,水珠從下颌滑落。“我喜歡你,但也只能到今天為止啦。”

客廳裏綠色牆紙邊,電話安靜得詭異。葉鳳川沒再打來,而月色沉默,像上帝俯瞰人間。

***

狹窄會議室裏,某個人被綁在椅子上,嘴裏塞着布條。他身形高瘦,身子抖得像篩糠。他對面坐着個黑西裝男人,手裏上下扔着個打火機。

“你給誰做事,收了多少錢,我都知道了。現在死到臨頭,和我扯天主的教誨,好笑。”

布條被拿走,那人立刻開始大聲咆哮。

“我是議員的兒子!我——”

布條又被塞了回去。葉鳳川把打火機握在手裏,冷眼旁觀身後助手往他頭上澆了一桶液體,酒精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

“議員的兒子也不能半夜綁架女士到碼頭看着她摔成肉泥。還是說聯邦法律給了你這種權利。”

他耐心似乎用盡,說完就站起來,單手插兜,站在那人面前,彎下腰,紳士得讓人懷疑他要幫哪個女士撿掉落的手絹。

但其實他是用打火機點燃了對方的褲腿。

啊啊啊啊啊啊。慘叫彌漫在室內,葉鳳川捂起耳朵。

“是韋茲萊家的人給我五百美元還有一臺新車讓我做這事錢我花完了車撞壞了我還有欠債你找我爸寫欠條不對我現在就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嘩啦。

沙子兜頭澆下,椅子上的人癱軟在那,葉鳳川扶住椅背,手上青筋迸起。

“五百美元。”

他嗤笑。

“你今後走夜路當心,別醒來發現自己在鐵軌上。”

鐘聲滴答滴答,他走出會議室。鐵門關上的一刻,椅子上的人用最後的力氣開口。

“我爸不會放過你。”

“e on。” 葉鳳川回頭,笑得優雅:“看過《堂吉诃德》嗎?裏邊有句臺詞我很喜歡——

“咱們各自建的天堂,有罪各自承受。”

***

何念生踩着五英寸高跟鞋出門倒垃圾。她最近裝得乖巧不惹事,但她知道自己左右布滿葉鳳川的眼線。那天哈裏這個不速之客造訪後他就沒再來過電話,像人間蒸發了。但何念生相信,他工作之餘,肯定會騰出空來收拾她。

或者是來給她收屍。

堆垃圾的街角臭氣熏天,黑烏鴉站滿電線杆。她在那抽了一支煙,走進公共電話亭打了兩個電話,那是兩個匿名電話,一個打給《華盛頓郵報》熱線,一個打給《紐約論壇報》時政版。約好了專訪時間,就在一天後。

盛和會的信息網盤根錯節,纏繞在曼哈頓下城。在和葉鳳川以及 NYPD 周旋的短短一個月裏,她接手了當年葉世初不允許她介入的資料庫,摸清了葉家當年在檀香山的交易資金來源,那是個龐大的德裔家族,最後一個姓氏是布登勃洛克,來自巴伐利亞,二戰時倒賣軍火起家。葉世初做地産生意的第一桶金,就來自他們。

順藤摸瓜她摸到了布登勃洛克的後代們,然後在某個晴朗下午,她通過某個小弟查到了哈裏·邁凱倫的耶魯學生檔案,那上面有他被覆蓋的全名。

命運的雷霆在那時轟然落下,她終于看清未來的輪廓,而過去埋伏在未來之中。

她的小羊羔,原來是以撒《聖經》裏上帝為了考驗亞伯拉罕,叫他把獨生子以撒殺了作燔祭,獻給上帝。的後人。

煙燙到她手指,沉思中的何念生把煙蒂扔掉,吹手上的煙灰。

她沒意識到身後站着個男人,那男人一直看着她,看她扔垃圾、打電話、站在垃圾堆邊抽煙,又被煙蒂燙了手。

此時他終于走過來,他的華麗正和她的落魄一樣顯而易見。

“我不找你,你是不是就以為我死了?”

葉鳳川抓住她的手,看到手上燙紅的痕跡和她毫無情緒淡漠的臉,越看越生氣。

“你是真喜歡當寡婦啊,何念生。” 他咬牙切齒:“真恨我就跟他走,我給你機會了,你怎麽沒走,不想走,還是不敢?”

她就讓他抓着,脾氣特別好地看他,甚至有點溫柔,看得葉鳳川毛骨悚然。

她眼睛從上到下滑過他的臉,落在他鬓角。那裏有道審訊時落下的傷口,昨夜其中一個嘴硬的下颚墊着刀片,吐出後差點割掉他耳朵。

“受傷了?”

她眼裏的關切真實到比演的還投入,手觸到他傷口,葉鳳川眉毛擰緊,一動不動,任由羽毛般的輕觸降落在他耳邊。何念生踮起腳,手扶着他肩膀,語氣很憐惜似地。

“疼不疼?我幫你吹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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