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審判日

審判日

“何念生”,他手沒像往常似地伸過來環住她的腰。“我不信你了。”

“你什麽時候信過我。” 她眼睫撲閃,有種針紮不進水潑不進銅牆鐵壁的厚臉皮的美。

葉鳳川笑得标準,拍拍她的臉,好像在檢查她是不是什麽不鏽鋼制品。

“今天和明天,兩天,哪兒也不準去,給我老實在家裏待着。”

她眼神沒有變化,也笑得标準。

“好啊。你要派人繼續監視我嗎。”

葉鳳川轉身走了,仿佛真的對她失去了感情,背影在巷口化作一個畫報般的深暗色塊,有點寂寥。

“這已經是手下留情。” 他聲音飄在灰塵裏,讓她疑心是不是幻聽。

“因為對不愛我的女人我沒有興趣。”

***

晚上八點是約好的專訪時間。

因為匿名,第一次采訪由電話進行。在做出願意為舉證承擔法律後果之後,當年的事一件件都被提起來,掰開揉碎,用最平淡的語調講出。

她手裏握着盛和會與布登勃洛克家多年灰色交易的進賬證據、檀香山保育院的離奇失火事件始末,以及三十六個女孩的失蹤。近期是大選關鍵時刻,她所做的事,是要讓盛和會與哈裏背後的家族同時垮臺。

年深日久,缺席的證人與證據太多了,讓這一切聽起來像個荒誕黑色故事。但如果故事主角是即将作為紅藍兩方競選至高席位的人,那又是另一回事。

嗜血的新聞媒體會湧向檀香山,掘地三尺,把當年那些人精心維護的堤壩沖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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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的最後她深呼吸,向後靠在沙發上。

“最後,我想感謝一個人。”

“如果不是他當年給了我一千美元,讓我始終記得他,又接着發現了警局和當年那件事的關系,我可能永遠找不到真兇。希望所有事情結束的時候,他不要恨我。”

記者沉默,然後說好的,這段他們也會記錄下來,等時機合适時公開。

電話傳來嘟嘟忙音,她做完這些事,就去起身洗了個澡。

幕後之人馬上要出現,不能赤手空拳應對魔鬼,最起碼,她要保證自己閉眼時問心無悔。

深夜,電話鈴果然響起。她擦着頭發走過去,等它響了一會,然後接起。

“何小姐。”

一個陌生聲音,帶着變聲器。滋滋的電流劃過耳膜,喚起她潛藏在記憶深處的恐怖。

“你知道我會監聽。” 他用了陳述句:“為什麽還要堅持呢。”

“複仇很累吧,這麽多年,就你自己,做這些事,真了不起。” 他笑得爽朗:“可惜你扳不倒我。我來打電話,就是為告訴你,你爆料的那兩家報紙,我都是大股東。你說的他們一個字都不會發。”

“而且,聽說你和我兒子睡過了。那小子怎麽樣?”

電流滋滋響過。

“真可憐,十六歲的時候沒本事也就算了,現在想報仇,還只有做娼婦這麽個辦法。他付你錢了嗎?”

她還是不聲不響。

“那你是白被幹了啊。和你姐姐當年一樣。”

浴室裏傳來水龍頭滴水的聲音,滴答,滴答。

她終于嘴角上揚。

“布登勃洛克先生,感謝你提供的證詞。”

她挂了電話,把錄音機收起來。天色漸漸昏黃,而她步調輕緩,哼着歌,在窗邊跳舞。白色裙角飛揚,樓下車聲喧嚣。今晚曼哈頓所有電視臺和報紙都會亂作一團,而好戲才剛剛開始。

葉鳳川今夜不會抽開身,作為州競選的明星候選人,他沒有布登勃洛克那樣在紐約盤根錯節的報業根基,更何況是個更容易被構陷的亞洲臉。媒體拿到她的證據後,轉移公衆注意的方法,就是把污水潑向盛和會。現在他應該在疲于奔命,應付蜂擁而至的質問和诘難。

那時候他就會知道自己在廣新樓養了條什麽樣的蛇。

她哼完歌,跳完舞,開了最後一瓶威士忌,就着早就準備好的幾顆藥吞下去。

萬物歸于沉寂,回到最初。

***

救護車的聲音在下城狹窄巷道裏響起,看熱鬧的民衆把路邊圍得水洩不通。

指示燈旋轉、呼嘯,車尖叫着穿過黑暗,停在廣新樓下。醫護人員沖進樓裏,不多時後擡下來個人。她臉色白得出奇,眼睫濃密,睡着了似的,從沒那麽安詳過。

幾秒鐘後救護車開走了,樓上才走下來一個男人。他西裝整饬,面色倉惶,像把什麽很重要的東西弄丢了。他飄着下樓,站在最後幾級臺階上,手扶着牆,把掉下的額發捋上去。

“葉鳳川先生!葉先生!”

眼尖的小報記者看到他,擠開人群,舉着話筒奔向他,正對上男人擡起來的眼睛,亮得像電光。實習期的記者立刻低下頭去,耳朵紅了。

“葉、葉先生,對剛剛發生的事你有什麽話說?聽說那位女士和您是同居關系?今晚幾家報紙的頭條都在報道您競選的資金來源非法,對此您有什麽要說的嗎?您原本在 ABCAmerican Broadcasting pany,美國廣播公司接受采訪,為何突然驅車趕到這裏,這位小姐的自殺與您有關嗎?”

自殺。他從那一串話裏只聽到兩個字,自殺。

他張了張嘴,沒說話。半晌,嘴角動了動,好像是個笑,但是個非常凄涼的笑。

記者還想再問,他忽地扶着牆彎下腰去,用口袋巾捂着嘴幹嘔。手挪開時,是鮮紅的血。

***

何念生醒來時是在醫院,四壁雪白。隔音性能極好的材料把她和所有喧嚣隔開。

護士走進來,給她做了全身檢查之後展露笑容。

“幸好搶救及時,各項指标都已經恢複正常。”

“請問,是誰撥的急救電話?” 她勉強坐起來,聲音虛弱。

“這個您要問負責調查案子的警察。聽說您的自殺事件涉及州選舉,專案組已經介入了。”

護士小心給她調整床位,一邊觀察她表情,語氣裏帶着羨慕。

“昨晚有個先生一直看護您,等您脫離危險後才走。他長得真不錯,是您的未婚夫麽?”

何念生歪頭,拿起手邊的遙控器把電視按開,上面正播着新聞,赫然是葉鳳川那張無懈可擊的臉。

“最近的新聞人物,沒必要裝不認識。但他不是我未婚夫,我想您也知道。”

“對不起,我……” 小護士窘迫。

“我知道最近小報都在打探這些消息,酬金也不少。但請給我一點私人空間,多謝。”

她低頭把禮節做全,門關上了。鐘表在牆上走,滴答,滴答。

門再開啓時已經是午夜,戴呢帽的人倚在牆邊,敲了敲門框。

“嘿,我們的黑桃皇後。”

瓦倫迪諾站在那,朝她脫帽致意:“真狠啊,再多吞點我都來不及打電話叫救護車了。”

“不這樣我怎麽騙過葉鳳川。”

她嘴唇泛白、幹涸,笑得很勉強。

“謝謝你,瓦倫迪諾。多年以來辛苦了。好在馬上就要結束。”

“無所謂,我也是為了給家人報仇。你說那幫有錢人,怎麽總覺得孤兒就是從石頭縫兒裏蹦出來的呢。就跟你們那個很有名的和尚和猴子的小說裏一樣,叫什麽來着?”

“西游記。” 她終于真心實意笑了一下。

“嗯,西游記。我妹妹小時候很喜歡看。那個意大利混血小猴子,我那個造孽爹遺囑裏給我留下的唯一東西,我可是細心養她到十六歲了啊,還以為能看着她嫁給哪個幸運混蛋呢。”

他低頭想找煙,又收回了手:“抱歉,忘了你還在觀察期。”

“不要緊。” 她無所謂地擡起手:“我也想來一根。”

“這可是無煙病房。” 瓦倫迪諾笑:“你想讓葉鳳川宰了我。你沒看見他昨天那樣子,我都快信了他對你是真愛了。”

何念生呆呆的。

“不會,我沒那麽重要。”

“而且現在說這個也太遲了。”

瓦倫迪諾點頭。

“是有點遲。你真準備好了?這步棋下出去,凱文和韋茲萊一定會把你撕碎。”

她握緊被單。

“我準備好了。”

“我已經等了八年,看看誰能把誰撕碎。”

門開了,挂着實習記者證的年輕人臉上帶着莽撞與膽怯,踏進病房。看到病床上坐着的何念生,低聲驚嘆。

“亞瑟·羅倫斯,《芝加哥太陽報》記者。謝謝你們願意做專訪。”

她笑得像聖母瑪利亞。

“我接下來要說的,是真正的新聞。你準備好出名、升職,或者離開新聞界、以及收到暗殺威脅了嗎?”

實習記者臉上閃着興奮的光。

“我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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