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代價
代價
何念生是被閃光燈晃醒的。
意識到身邊都是記者的第一刻她眼皮微動,全身都調整成演戲模式,睜眼時已經面帶微笑。
“何小姐!請問您怎麽看《芝加哥太陽報》的獨家新聞?聽說您潛伏在盛和會八年是為了揭發葉家早年的不法勾當,以及為當年的命案報仇。請問除了證詞,還有新的證物可以出示嗎?”
“何小姐,聽說您當年是案發現場的目擊證人,但此案已過追訴時效,您在大選之際揭發此事是否出于利益考慮?”
“何小姐,聽說您和盛和會兩代葉先生都存在同居關系,您是否可以就此情況做進一步說明?”
微笑繃緊在臉上,她深知自己眼角下垂加 45 度向上看的角度最易激發同情心。
“我當年只是個十六歲的孩子,但這不意味着我可以忘記遭受過什麽。我相信正義自有公論。沒錯,選擇在大選時将此事公布,就只有一個目的——我要毀了當年犯罪的那些人。把他們的人生、仕途、喜歡的人、喜歡的東西,全部毀掉。”
她唇角上翹,眼睛直視鏡頭。
“我知道你在看。聽着,你暫時不會死,我會讓你受盡痛苦,然後死在我讓你死的時候。”
閃光燈繼續咔咔作響。
“何小姐,您還沒回答——您和葉先生……我說的是葉鳳川。聽說盛和會關聯企業從昨晚起股價跳水,預計損失過千萬美元。請問您對此事怎麽看?”
她的手緊攥被單,沒聽見似的,臉上還挂着鐵石心腸的笑。
“我怎麽看?華爾街不歸我管,商業經營有盈有虧,難道經濟危機也要算在我頭上嗎?”
記者們低頭匆匆做速記,她閉上了眼。
“我困了,抱歉。我現在是病人,需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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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個問題,葉小姐。”
後排有個記者舉起手。
“據本報的調查,下城警局的兇案組警探哈裏·邁凱倫真實身份是布登勃洛克家族獨子,聽說此前您曾因葉世初先生的死亡面臨刑事指控,哈裏警探也曾參與該案件。請問您與該警探有過私下接觸嗎?他對您的爆料是否知情?如果您的指控屬實,或許會導致聯邦調查局對下城警局腐敗情況的調查,您對此是否了解?”
何念生緩緩搖頭。
“我不了解,先生。但如果——”
她嘴唇微啓,那幾個殘酷的詞從嘴裏發出。
“如果巴別塔倒了,住在裏面的人無論是否無辜,都不能幸存。這是我想過的事。”
病房陷入短暫寂靜,有記者收拾筆記本退出。她閉上眼,等人都走光了,等病房裏只剩下鐘表的滴答聲,才重新睜開眼睛。
于是看到角落裏站着的熟悉的那個人,金色頭發,湖藍色眼睛。如同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洶湧情緒都潛藏在冰山之下。他今天穿了便裝,灰色舊夾克,邊緣磨損得看得到皮質內芯,配一個土得掉渣的毛衣。但,怎麽說,她看了還是會心跳。
如果還擁有心跳的資格。
“嘿,哈裏。”
她打招呼打得波瀾不驚。
“來和我告別的?你今天瞧着像個常青藤畢業之後就失業的文學系學生。”
他沒說話,嘴唇幹裂發白,靠在牆邊。手裏握着一束幹掉的玫瑰。
何念生眼神落在玫瑰上,心中湧起某種異樣情緒,那情緒讓她幾乎不能自控,幾乎要說出不該說的話。
但牆角的男人已經大踏步走過來,把她堵在床上。手指攥着鐵欄杆,玫瑰花枯萎的花瓣簌簌掉落在地,碎成粉末。
他自上而下吻她,用牙把她衣領撕開,驕傲眼神裏寫着受傷二字,深藍湖水激起波浪。
“那天晚上,你和我在廣新樓,就是為了激怒韋茲萊?你知道電話一直在被監聽,你知道有人監視你,也知道我的行蹤。”
“我在你眼裏就只是工具嗎,薇諾娜。從頭到尾,你有沒有真心,哪怕一次?三十三號愛神酒吧也是個圈套,你知道我會去那看你,為了查案子,對不對?”
她掙脫他,喘氣不勻,眼裏迸射火光。純黑的火焰燒得他低了頭。
“對。”
她聲音铿锵。
“你猜得都沒錯,警探先生。從我第一次看見你,到現在為止,都是圈套。我不會愛上布登勃洛克家的人,如果你誤會了,我道歉。”
玫瑰花掉落一地,他終于站起身,整理狼狽不堪的衣服,但于事無補。
“你不需要道歉,薇諾娜。”
他轉身走了。
“是我做了蠢事。”
***
“黑桃女王,幹得好。” 戴呢帽的人把報紙攤開甩在病床上。
“聯邦調查局介入了,夏威夷當年的案發現場已經被控制,要重新開墓,檢驗 DNA,識別身份。”
“幸好當年你把那些骨灰找到,重新埋了一遍。如果不是當年玻璃眼珠和布魯諾起了內讧,你也沒時間去掉包骨灰。這就是天命吧。”
而病床上的人一聲不響。她緊盯着那報紙上的幾行字,臉色比白天更白。
頭版頭條是布登勃洛克家族地下産業被起底的消息,包括延續多年在東歐的軍火生意,組織器官販賣,以及其他。而下面小之又小的板塊是關于某個人的八卦新聞,扒他在越南的事。
新聞裏提及,葉鳳川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和他長相相似,後者在越南戰場犧牲,而他有冒認其功績的嫌疑,面臨戰争勳章無效指控,以及非法操縱輿論影響州選。
她又翻了一頁,看到張舊合照。那是兩個極其相似的少年,一個神情倨傲,養尊處優,另一個站在旁邊的則內斂含蓄,面對相機有種不自然的拘謹。
任誰想,都會以為馬上的那個是葉鳳川。那種讨打的寫在臉上的優越感,需要經年累月的才能培養得出來。
但何念生猶豫了。
她摸着那張舊照片,仔細觀察兩個人的臉。
葉鳳川嘴角有梨渦,但很淺。他發色更深,瞳仁也是深黑。他有諸多戰場上的習慣,還熟悉唐人街,熟悉到像條從小就生活在此處的流浪狗。他拿着姐姐的照片,卻說不認識照片上的人。
一定有什麽東西被颠倒過,而這只是當年那場滔天罪孽中的細枝末節。無論如何,葉鳳川的仕途被她一手掐斷。
而她對他,卻連句道歉都說不出口。
好像所有出路都被封死了,只有一個人能活,絕對到容不下第二種可能。
她是什麽時候和葉鳳川結了這麽深的梁子?想起那雙沉黑的眼睛,她呼吸不暢,胃裏揉成一團。
“我累了,我們明天再談,好不好。” 她閉上眼,對瓦倫迪諾輕聲。
“哪來的明天。”
某個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她睜眼,就看到葉鳳川好端端地站在門口,嘴唇發白,但眼睛奇亮,比平時更上鏡。瓦倫迪諾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溜了,病房裏只剩他和她。
他看到滿地的玫瑰和她唇角的鮮豔,眼神晦暗,帶點針刺般的嘲諷。
“怎麽,你的小警察和你分手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葉先生。” 她陡然就恢複了往日吵架的生機,聲量都提高幾個分貝,開始表演一個純粹的惡女。“盛和會已經夠你忙了吧,還有空來看我?想掐死我的話,現在倒是個好機會,來。”
她伸長了脖子,把脖頸遞出去,一副引頸就戮的無畏姿态。但葉鳳川不做聲,他插兜靠在牆上看她,眼神甚至可以說是深情。看得何念生怔住。
繼而他走到病床邊,坐下,低頭給她把打開的衣襟扣回去,手法仔細、認真。扣到盡頭她喉嚨不自覺吞咽,手就停了。
手指順着脖頸向上撫摸,有薄繭的虎口撐在纖細血管上。
然後他沿着血管,舔了一口。
“別這麽急着死,嗯?”
“你算你的賬,我算我的賬。我們看看,誰算盤打得快,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