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獵場

獵場

內華達山脈深處,某私人獵場內。

“聽說 FBI 在調查夏威夷當年的事了,你不打算離開美國避避風頭麽。” 白西裝的男人聲線是多年抽煙的沙啞。他戴着墨鏡,沒人看得到墨鏡下的那雙人造眼珠。

“犯過罪的人才需要避風頭。我是無罪的,為什麽要走。”

回複的人手裏扛着老式步槍,雕花精細,包裹槍身的是上好小牛皮,帶姓名縮寫。他長了一張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的臉,淡金色頭發,飛行員眼鏡架在鼻梁,擡槍時動作利落,不遠處傳來獸類嘶鳴,接着又是一槍,嘶鳴停止了。

他立刻重新裝彈,越野車有迷彩塗裝,在沙地裏隐藏得很好,但他突然打開車頂站出去,焚風灌進車內,玻璃眼睛立刻捂緊耳朵。

“瘋子!這附近有郊狼,你不想活了我可不陪葬!”

“我知道,這片山地都在我名下。”

砰。彈道擦着耳朵飛過的聲音清晰無比,男人雀躍。

“又打中了。”

天上熾烈日光焚燒,沒有一絲雲。加利福尼亞禿鹫在山頂盤旋,不時慘叫。這種猛獸只吃新鮮血肉,食量極大。

玻璃眼珠放下了手,一絲不祥的預感與舊時陰影同時劃過他腦海,讓他眉心瞬間擰緊。

“韋茲萊,你和我說實話——”

他聲音幾乎是從地獄滾燙岩漿裏發出。

“你在山那邊養的,是野獸,還是別的什麽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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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曼哈頓下城市政廳。

市政法院也在這幢有些老舊的大樓裏,它的古典主義裝飾覆蓋着每一個細節,從盥洗室的鍍銅水龍頭,到大理石扶梯把手上的天使雕像。這裏的安檢也是古典主義的——由兩個看起來永遠睡不醒的守門人負責,将進入這個黃銅大廳的人從頭到腳都搜刮一遍,确保他們連橡皮刀都帶不進去。

“你得體諒,先生。兩天前這裏剛有場華人罷工,差點把路燈燒了。”

守門人慢條斯理,把穿制服的人前後所有衣服口袋都摸一遍,摸到鞋底時對方終于急了,亮出犬牙和深藍色證件,就差朝他汪汪叫。

“看清楚了先生,我是下城兇案組警探瓦倫迪諾。我負責的案子現在開庭,遲到五分鐘就是一條人命!”

“先生。” 守門人把帽子擡了擡,但眼皮還是耷拉着:“這兒是法院,哪個案子不是人命關天。”

瓦倫迪諾罵了句髒話。他左右四顧,尋找進去的捷徑。

沉重的黃銅大門再次打開,這次進來的人也帶進十一月的寒風。

他沒走安檢,州檢察長和他一起進來的。兩人用娴熟的語氣交談,偶爾夾雜幾句越南俚語,交換雪茄和名片。

“我對您的勇敢事跡了如指掌,但最近不能不謹慎點。您知道,州議會剛剛壓下去幾起事件,就是因為紐約要把監獄建在唐人街,但作為報償,會在旁邊新建一個沃爾瑪提振經濟。那幫華人就不幹了,說什麽寧願死也不能讓後代和監獄做鄰居。”1982 年 11 月 19 日星期五,在紐約市中心,約有 12,000 名民衆湧入街頭,經過弗利廣場(Foley Square)的法院到達市政廳,以抗議在唐人街附近修建監獄的計劃。

葉鳳川微笑,把手裏遞過去的雪茄收回盒中。檢察長拿了個空,詫異看他。

“檢察長先生,您忘了。” 他表情禮貌,風衣下擺掃過門廊的青銅雕像,與瓦倫迪諾擦肩而過。

“我也是個華人。您怎麽對待他們,不妨就怎麽對待我。”

***

開庭槌敲響,沉重紅木大門應聲打開。何念生在後排席位向下望,看見剛剛踱步進來的葉鳳川。

被告席上站着猛犸象,脫去制服的他不過是個紐約街上随處可見的頹喪中年男人,頭發比之前的更灰,夾雜許多白發。自從薩拉從那所花費不菲的寄宿制學校退學進了下城本地的公立高中,并從家裏徹底搬出去之後,猛犸象的精神就徹底垮了。被指控涉嫌隐瞞證據、濫用職權篡改罪案記錄也撼動不了他跌落谷底的狀态。

何念生捏緊手包,那裏裝着重要證物,是薩拉給她的。

那個在猛犸象家裏給薩拉過生日的雨夜,薩拉告訴了她關于凱文和湯米的故事。那個故事所包含的深意,她卻是在女孩失蹤當晚才徹底了解。

“何小姐,湯米被騙了,他現在很危險很危險。” 女孩在後車座上,這樣告訴何念生。“所以我某天會把它交給你。我交給你的那天,就是凱文要對湯米出手的時候。他們雖然是好朋友,但好朋友才知道對方真正的軟肋。”

那時女孩蹲在籠子邊,看兩只豚鼠,臉上有與年齡不符的成熟表情。

“媽媽還沒去世的時候,曾經囑咐過我,讓我照顧好我爸爸。他是個好人,但他太脆弱。這個糟爛的世界容不下像他這種人。”

“所以我得保護他,就好像他曾經保護過我。” 薩拉擡起頭,看向何念生。

——“何小姐,你有想保護的人嗎?”

何念生坐在硬木長椅上,禮帽上的黑色面紗遮掉她上半張臉,黑色長裙,胸口戴着十字架。如果不是朱紅唇色太豔,她看起來就是個悲傷但有錢的寡婦。

而她這個名不符實的寡婦現在正坐在後排,盯着那兩個與她前半段人生有過交集的人。布魯諾·古斯塔夫·舒爾茨,一個做好人做到半途而廢的人,還有葉鳳川。

葉鳳川。他今天的黑風衣更襯肩寬,進門那一刻就有閃光燈不停對準他。如果說幾天前那場輿論戰成功把布登勃洛克從紅區熱門候選人變成下野嫌疑犯、躲在西部不知道那個山區裏避風頭算是她的戰績的話,那麽凱文的失蹤和盛和會的股價回升就是她沒料到的轉圜。

他拉了州檢察長來站臺,那位風評頗佳的騎牆派也是從越南戰場回來的,在聽證會上,他按着聖經發誓,作證葉鳳川是那個從帶毒氣的戰壕裏把死傷戰友一個一個背出來的人,其中有個人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而他貨真價實是葉家的繼承者,那個死去的是私生子。

由于葉鳳川母親和知情者凱文都下落不明,無法做進一步調查,而在次日多家大報風評又迅速轉向同情葉鳳川,輿論遲來的羞愧把他再次捧上神壇,連盛和會的肮髒往事也一并淡忘了。

問詢開始,何念生抿緊唇。陪審團在不遠處,辯護律師站在布魯諾身後,他連請個像樣律師的錢都沒有,只能由法院出面聯系執業律師為他辯護。那位睡眼惺忪的新手是打着哈欠來的,手裏的文件不超過三頁紙。

何念生抿緊了唇。

她的唇色是早上拜葉鳳川所賜。他們近日都住在一起,在他的公寓。這人好像一點都不怕她再爆什麽料出去,或是幹脆趁他睡着時結果了他。而她在每一次撫摸他胸膛與脖頸的時候,所感覺到的都是彼時彼刻、這個人還活着的錯覺。

就像驅車開到懸崖邊,越害怕孤獨死去、越想抓緊那個身邊的人。

寄生與被寄生者、獵物與狩獵者、天才劊子手與演技絕佳的騙子。她對他的卑劣照單全收,而他像只浮木,總飄在她能夠得到的地方。

她心安理得地利用他,卻總有種不對勁的預感。

這種預感在昨晚達到巅峰。那夜公寓陽臺邊玫瑰花搖曳,她半夜被噩夢驚醒,醒來時滿身冷汗。葉鳳川就睡在身邊,半夢半醒中把她攬過去,抱在懷裏,手覆蓋在她後背,拍了拍。

這動作自然得像已經做過很多次。

而她安靜待在空間與時間的罅隙,聆聽血液流過心髒的聲音。

然後她慢慢伸手,揪住他衣領,像溺水者攥住浮木,再次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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