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回聲
回聲
庭審在繼續,被告辯護律師沒有為布魯諾脫困的打算。
所有證據都對他不利,尤其是在瓦倫迪諾出示一枚.38 的彈頭之後。
“這枚彈頭是上城公墓唐姓先生意外死亡案件中找到的,是廢棄的警局用槍制式。這種槍八年前已經淘汰,但最近,根據另外證人的信息…我們找到了用這枚彈頭的原槍。”
何念生于此時走下臺,把手包裏的槍放在證物臺上。
“這把槍來自布魯諾·古斯塔夫·舒爾茨先生的家,是她女兒親手交給我的。她說,她父親受幫派威脅,幫他們做事,已經很多年。”
她在問詢下,說出準備已久的臺詞。
“根據我得到的證詞,布魯諾警長是警局在唐家的眼線。老唐伯的死不是意外,是合謀。”
“槍是他早就交給殺手的,作為轉移注意的道具,讓警局陷入互相猜疑。誰都沒猜對,因為他自己才是那個叛徒。”
她直視猛犸象鐵灰色的眼睛,那塵封已久的怒吼又在心中響起。
你們之中,是誰出賣了她們。
擡起你的頭,看着我,告訴我,是誰未能救她們。
不是你的血肉才是血肉,你的痛才是痛,你親友的死亡才算死亡。
庭槌再次響起,要求休庭,聯系證人薩拉,準備重審。
猛犸象垮了。他全身山崩似地垮下去。
“不要讓我女兒來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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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選擇放棄辯護。”
***
人群離場,法院外刮起蕭瑟冷風。
何念生急匆匆走到背風處,掏出打火機,抖索着點燃,緩緩把自己拼湊回人形。
“布魯諾徹底退場了,接下來還剩幾個。”
他聲音不難辨認,所以她沒回頭,繼續抄着手靠在電話亭邊上,就徐徐吐出縷煙。
“我有猜過,唐家背後的人是他。但證據在你手裏,我沒想到。”
他靠近,握住她手腕,就着她的火也點了一支。
多的他一點沒問,好像知道問了她也不會答。
互相騙太多次的後果,就是連驚訝也無。何念生對布魯諾釜底抽薪無需提前知會他,相應地,如果哪天葉鳳川送她大牢坐,也沒什麽好驚訝。這只取決于複仇到了某一步,是否會觸到他的底線。
而這個人的底線在哪,她不知道。
她嘴唇微張,突兀轉身,靠進他懷裏,深呼吸。
這是她演技高超之處。
葉鳳川難得僵住,他就站在那,任由她把大衣領子拽住,把臉埋進去,埋到距離滾燙心髒最近的地方。
這個距離一擊斃命,但兩人靜如蠟像。
動一動,就會融化,融成一灘。
他把手伸出來,往她手裏放了枚東西。
是戒指,紅寶石帶紋章的戒指,把心挖出來的那種紅。
“今晚八點中央車站,你來,我帶你走。”
她笑,把戒指戴在無名指上給他看,笑得媚态橫生,像好萊塢爛片裏的蛇蠍女二號,下一秒就會橫死街頭的那種。
葉鳳川很投入地看了幾下,才移開眼。
“走?去哪。就算我去北極,他們也要追到之後把我宰了。”她額頭抵在他頸項,蹭了蹭。這已經是表示好感的極限,而他明顯呼吸節奏亂了。
“有我在,你不會怎麽樣。”
“真自信呢,葉老板。”
她用高跟鞋尖挑他的西裝褲,葉鳳川終于忍不住,把人摁在電話亭上。她手裏的煙頭掉在地上,滾了滾,火星消失。
頂級的骨相皮相就在她眼前,何念生巋然不動,端的是鐵石心腸。
“我想過。”
葉鳳川緩緩開口。
“你如果死了,我也活不成。”
她眼睫極輕地眨了眨。
逢魔時刻,逃不過,躲不掉,迎頭一刀。
逼你直視生命從中穿過,餘下的都變成殘骸。
“你說笑的。”
她把他歪掉的領帶扶正。順便,極其自然地從外套口袋裏拿出琺琅煙盒,抽出支煙。
她的手在抖。
“你知道我是不是說笑。”他握住她發抖的手,但被她很快抽回,放進衣兜裏。
“不早了。”
她退出去一步,朝遠處指了指。那裏站着幾個黑呢子大衣的人物,冬夜的冷氣在他們周身環繞,像廣場上嘯聚的烏鴉。
“檢察官還在等你呢。”
葉鳳川走了。
她數着步子走到無風也無人的地方,展開手裏的紙片。
需要确認一件此前被她忽略的事。
那是她此前在公寓裏見過的那張,他一直夾在煙盒裏帶在身上。方才她抽走煙時也帶走了紙條。
展開,上面寫的全是,念生。
她緊盯着那張紙,好似那是句咒語,念出來她就煙消雲散。
然後,她從手包裏取出那張舊照片,比對那後面的字跡。
——完全一樣。
她确認,舊照片上的字,只能出自葉鳳川本人。此前說他沒見過何念生的話想必是騙她的。
因為從小體弱,她在保育院的領養檔案裏未曾被收錄,知道第三十七個人存在的只有當年的主謀們,以及她多年的搭檔阿婆與瓦倫迪諾。連後來認識的任叔都不知道的事,絕不會再有人知悉。人本來就盲目,總期待愛人存活會是命運僥幸,天神也會垂憐。更何況,她和姐姐那麽相像,還是雙胞胎,沒人會往這方面想,想得到,也分辨不出。
他和他弟弟之間,有至少一個曾經喜歡過姐姐,反正,不會是她。這念頭是躍動的冷火,幾秒前剛出現,就被掐滅了。
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麽初次見面就對她展露出興趣、後續又三番五次救她,假裝不在乎、假裝不想要。
葉鳳川原來是個情種,但鐘情的對象不是她。
保育院的女孩子們偶爾也會出門,檀香山華人多,嬷嬷看得緊。那些偷溜出去的女孩裏也有姐姐,給她帶回無花果和剛摘的野梨,臉總是泛紅,說是路上坡陡。
真好,原來不是坡陡。
原來姐姐的生命也曾經被短暫照亮,哪怕只有那麽幾天。
該怎麽和他說?晚上八點中央車站他想等的人永遠不能赴約了,他愛的是個冒牌貨,是個頂着別人名字活的幽靈,是但凡回頭就會被過去吞噬的漠然者,一個不能有動心機會的人。
何念生捏着那張紙,在無人陋巷裏緩緩蹲下去,揉發痛的五髒六腑,還有心髒。眉毛擰在一起,靠在牆上,不顧昂貴禮服沾了髒污。
“好痛啊,姐姐。”
她很輕、很輕地說。
***
“沒想到我在這兒等你吧?我的好兒子。”
州檢察官家中,起居室裏四壁是紫紅色天鵝絨牆紙,挂着顏色古舊的壁毯,不顯眼處低調繡着中世紀威尼斯某家族徽章。除此之外,房間裏還有其他古董,每件拿出去都是拍賣會壓軸的珍寶。此處房間陳設參考 J.P an 私宅,現為紐約摩根圖書館。
女人坐在窗前喝茶。如果不是眼角歲月的痕跡,她看起來就和身後的油畫一樣。她的眼睛濃綠而發色漆黑,像上世紀黑白影片裏才有的女星。
“母親,你果然住在紐約。唐伯去世之後我就猜到了,失蹤的事,怕是你自己策劃的。葉世初死之後你就在找退路,因為你怕被我——您的親生兒子算計。但沒想到唐家要的太多,害怕了,所以又來找我。”
葉鳳川把大衣卸掉,立刻有侍者走上來接下,悄然合上了門。
“我當然怕你。”
婦人冷笑。
“我不像葉世初那麽天真,我見過你的真面目。也怪我從小待你不好,把你養成這麽古怪的性格,但到頭就怪你這雙黑眼睛。” 她看向窗外,像在追憶往事。書桌上鑲寶石的相框裏裝着一張合照,氣質超絕的淑女和意氣縱橫的美男子,那是他們郵輪蜜月時的存照。
“如果不是你這雙受詛咒的眼睛”,她說話時語氣裏埋着陳年的憤恨。“葉世初不會疑心病重到懷疑你是私生子。我從來沒有過別的男人,我賭咒發誓,我改信他的天主,他都沒再到我這裏來過。都是因為你。”
“可您就沒想過,葉世初就是個耐心不久、四處拈花惹草的人。他當年抛棄您,不過是因為新鮮勁過去了而已。”
“你住口!孽種!”
婦人尖叫,随手扔了個花瓶,花瓶摔在厚重地攤上,無聲裂成碎片。
“母親。”
他微笑撿起地上的碎片,手擦過銳利邊緣劃破了也沒覺得疼。
“所以這就是當年你把葉世初的私生子接回家裏,待他比待我還好的原因。你以為這樣葉世初就會回心轉意,以為你是個識大體的女人。”
“但您沒想過我的感受麽?”
他站起身,把那些碎片擱在桌上,然後彎腰,目光灼灼。
“我活得像條喪家犬,我替同父異母的弟弟擋槍子,差點死在越南戰場上。說實話,弟弟死了我有點慶幸,葉世初終于肯正眼看我了。我模仿死人說話、模仿死人寫字,我拼命讀書,把我那些年落下的東西都補上。不過好在當年他的課業是我替他做的,連西點軍校也是我替他上的,在他因為暗戀對象意外身亡而在 Cambridge 通宵買醉的時候。那女孩真可憐,或許臨死前還在等誰能來救她。”
“他是個好兒子,單純、多愁善感、沒犯過錯。但我不能一輩子幫他收拾殘局。”
葉鳳川咄咄逼人,居高臨下地看着貴婦,看着她的臉一點點變蒼白。
“他死了,現在只剩我了。”
他握沙發椅的手用力,把天鵝絨揪起褶皺。
“而且,我也有人愛了。”
“她是個騙子、殺人犯,還是個婊子,是你最看不起的那種女人,但她好得不得了,我在她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就喜歡她了。”
“我起初讨厭她,但現在可以為她去死。好在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
“希望您能給我們祝福。不給,我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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