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焚風

焚風

夜,十點,內華達山脈深處,一輛越野車停在地質公園入口前。

獵槍從車窗伸出去,瞄準不遠處夜幕中緩緩移動的物體。那東西是暗金色,皮毛光亮順滑。黑夜中它眼睛亮如火焰,但凱文看不到,他只能聽見那些窸窣的、鬼魅的聲音。

遠遠地有人唱起歌,歌聲飄渺,無跡可尋。

那是女孩的聲音,十幾歲清澈明亮的嗓子,粵南某地的方言。她們深黑色的眼睛像個謎,盛夏八月海島的謎。

“三月白花開滿山,阿婆催女上客船。客船開到媽祖廟,媽祖廟裏有神仙。”

她們咯咯笑,在黑暗裏互相追逐。山間草場十一月燒過一次,亂蓬蓬的陰影裏堆着上下晃動的鬼火,又像人的眼睛。

“神仙睇到女流淚,問女為何泣漣漣。”

她們的步伐越來越近,歌聲也越來越清晰,變成幾十人的合唱。

“女望天。天上七星轉,菩薩沒有眼,菩薩沒有臉。”

歌聲飄至高空,戛然而止。她們咯咯的笑聲還回蕩在四周,一張從天而降的密網。

但車裏的人都聽到了,兩個加起來超過一百歲的人,在他們前半生裏頭一回感到有什麽東西一直在身後看着他們、看他們走到命運的垭口,一腳踩空,倒着墜落下去。

原來命運不是啞巴,命運只是沉默。

沉黑槍口對準了玻璃眼珠,維茲萊摘了墨鏡,露出一雙與哈裏酷似的冰藍色眼睛。他擡起下颌,漠然看着對方,高傲、漂亮、殘忍。

“下車吧,我的老夥計。去會會那幫裝神弄鬼的家夥。這不是你的特長麽?我還記得你當年有多鐵石心腸,那件倒黴事兒,可是你幫我善後的。”

副駕駛的男人沒動,夜色裹挾着他琉璃色的眼珠、淺灰發色、深暗夾克。他的拐杖就放在手邊,獵靴将褲腿包裹,而手按在膝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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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臨時趕來,竟然忘記查看天氣預報。山區夜間與白天溫差極大,而且有種幽靈般濃重的霧氣會在這個月份出現,他傷腿的老毛病因此複發。

冷汗順着他背脊淌下去。這一切都看似巧合,但巧合得太精密。

——像有人提前算計好似的。

提前數年的籌謀、分毫不差的執行。空曠、偏僻、無法逃脫,完美的犯罪場地。這裏不是什麽地質公園,更不是維茲萊的游樂場,這是他們的祭壇,審判者在暗處,看着他的一舉一動。

那是十幾年如一日磨砺到最強的意志,無限接近于神的裁判,不因凡人遲來的忏悔而轉移。

咔噠。

凱文的動作靈活到無法定睛的快,他扭脫了維茲萊的手腕,把槍搶到自己手中,上了膛,槍口對調。

“該下車的是你。”

淡金色頭發的男人瞠目結舌。過了寂靜的幾秒鐘,他才咯咯笑了,用帶點瘋癫的語調開口。

“別逗了凱文,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這樣吧,你之前提的建議,我都答應。我坐淩晨的飛機走,去巴西躲躲,怎麽樣?”

他瞳孔擴張的幅度異于常人。凱文側過耳朵聽風聲,實際在聽他的心跳。血管流速在他耳膜鼓動中放緩,成為可辨識的符號。

“你沒戒掉。”

玻璃眼珠無情凝視他,帶着明顯的失望。

“你撒謊,說你已經戒了。其實你根本沒戒對麽?只是換了更貴的。撒旦怎麽可能洗心革面變成天使?你比我想象的還不中用啊。”

槍口往下挪,對準維茲萊的心髒。

“這麽多年我殚精竭慮,幫你攢籌碼,送你一路高升。你以為我真的想?不過是你更好控制而已。維茲萊,你是我的傀儡你知道嗎,傀儡就應該在合适的時候替主人去死。”

他在他耳邊低語:“你和該死的布登勃洛克家其他人一樣,你們是個瘋子家族。控制你就和控制孩子那麽容易,只要給你玩具就行。但是有一點得記住——我不給的時候,你不能自己拿。”

“十二年,我受夠了。你去死吧,現在。”

心髒搏動的聲音愈發劇烈,在寂靜山谷裏清晰可聞。

金發男人死命盯着那雙玻璃眼珠,忘了他看不見。風聲嗚嗚,冰冷霧氣在腳邊升騰,像蛇,像鐵鏈,像死人的手。

“你終于不裝了,凱文。”

他仰頭,最後用歇斯底裏的目光看他一眼,然後狠狠扼住他喉嚨,把人磕在車窗上。巨大力氣讓車一震,槍走火了,從維茲萊耳側打過去,打裂車窗,子彈破空飛出,消遁于黑夜。

血染紅了淡金色頭發,兩人無聲角力,血抹在玻璃邊。

“嘿,夥計,剛才那一下,你把我耳朵震聾了。我再也沒法聽交響樂了,你知道我的癖好,我不能在做事兒的時候沒有交響樂。”

車門被強力打開,凱文半個身子挂在車外,而維茲萊揮手微笑:

“拜拜,老友。今晚的 party 就是我給你準備的,你不能不赴宴。”

溫熱的血滴在他頸側,風聲呼嘯。腿部劇痛讓意識無比清晰,清晰到能聽見野獸嘶吼,和撲面而來的腥氣。

維茲萊把手抵在唇邊,比了個“噓”的手勢。野獸的涎水掉在凱文的臉上,讓他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我花大價錢搞來的的美洲獅,它可是個美人兒。” 維茲萊伸手,它馴順低頭。

“我餓了它三天,它想來沒有剩飯的習慣,一餐能吃一整匹斑馬。”

握住凱文脖子的手一點點松開。

黑暗。

黑暗中女孩們的歌聲再次微不可聞地響起,一只素白的手,貼在車窗。

啊啊啊啊啊啊。

玻璃眼珠以極強韌性彈起身,把身上的人甩下車。維茲萊一聲鈍響掉下車,重重落在沙地上。接着車門關了。

他不顧身後的慘叫與慘烈的聲音,把車一直開出去,但他看不見。他不知道前方是坦途還是懸崖。

漆黑之中歌聲還在響,環繞他包裹他,歌聲忽遠忽近,不可捉摸。在灌木叢裏,在他耳邊,在天上。

凱文終于停下車。

他把車門打開,掏出打火機,點了支煙。火光明滅,驅散黑暗中那些讓人膽寒的血腥味。

他知道今夜尚未結束。

“你在哪兒呢,何小姐。”

他把煙踩滅,世界歸于夜的統治。

“我們該談談了。”

寂靜無聲,接着幾聲槍響後,玻璃眼珠單膝跪地,鮮血從他膝蓋流出來,袖筒裏的槍掉在地上。

有人拿着鐵棍走過來,鐵棍在地上拖動,那步履蹒跚,卻像個上了年紀的人。

那一刻凱文的臉慘白。多年前大火裏的影子在此刻重疊,他從來沒想過,原來是這種可能。那些女孩确實都死了,沒人能活着從那場火裏出來。但保育院的陰影裏還有沒死的女人,她們是嬷嬷。

那些穿長袍戴十字架的女人,只對錢在乎。他以為她們都跑光了,拿着他給的錢,這輩子都不會再開口。

“我女死得早,就留一個女娃。我做裁縫供她,天天做裁縫,眼睛也瞎掉。八月十五接她團圓,別人說,保育院燒沒了。”

老婦人半蹲下去,和他聊天,用閩南話。

“你眼睛,記得不,我弄瞎的。”

“你別想着死喽。那東西沒吃飽,說過來,就過來。”

蹒跚的腳步消失了,曠野裏傳來絕望哀嚎,霧氣彌漫,吞噬一切。

在至高山崖之上,禿鹫盤旋的地方,黑影無聲挪動,黑發女人和夜融為一體,她眼睛從瞄準點緩緩移開,按下對講機。

真到了這麽一步,何念生卻覺得內心毫無波瀾,只是想笑。

和小醜殊死搏鬥這麽多年,把自己也染上半身腥氣。

世上沒有複仇是幹淨的,她洗不白,也不想洗白。

防水計時器指向十一點,她從紐約到這裏花了五小時,但東西兩地,有三小時時差。

現在剛好是曼哈頓的八點鐘。

而她已經再世為人。

“瓦倫迪諾。”

對講機那裏呼吸寂靜。

“辦成了。”

良久,對面傳來長長嘆息,接着是低聲哭泣,然後是號啕大哭。從來不摘假面的文雀,哭得像十幾歲那年站在狼藉一片的墳頭,拿着攢了幾個月跑腿攢下零錢買回的生日蛋糕。

而等待蛋糕的人已經死了。那種廉價的奶油、奶油上的糖漬櫻桃,是她十六歲生日最盼望的東西。耗子哥哥牽着耗子妹妹髒髒的小手,多年前在蛋糕店櫥窗外下的決心。

而花在風裏搖曳着,嘲笑他們的命輕如葦草。

他哭夠了才回過神,喂了一聲,對講機對面卻只剩忙音。

“何念生?”

不好預感從瓦倫迪諾心頭升起。

“何念生!!!”

***

三個月後。

新罕布什爾州,曼徹斯特市。

一輛深紅色跑車馳過高速路邊的披薩店,車牌上寫着該州建州格言:“不自由,毋寧死。”

披薩店外有遮陽傘,三三兩兩的人坐在傘下喝檸檬汁,聊天,等遠處的卡車加滿油。

那個女人就坐在不遠處看報紙,她帶刺釘的馬靴和皮裙誇張得像個馬戲團裏演牛仔女郎的演員,金色卷發從報紙外漏出一點,指甲上塗着俗豔蔻丹。

那種在路邊招徕客人的女人。

貨車司機們肆無忌憚地打量她,調笑着下判斷。然而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往那雙長腿上瞟。

“嘿,聽說了麽?三個月前地質公園那個事兒,那兩個倒黴蛋其中一個是維茲萊·布登勃洛克。另外一個失蹤了,說人還沒抓到。”

“艹,我還給那家夥投過票。” 聽的人挑眉,并不驚訝:“在自己獵場裏養食人獅,被吃了也是活該吧。我是德州人,我們那兒平均每年都有幾百號這種案子,不稀奇。”

報紙邊的紅蔻丹動了,閑聊的男人立刻互相遞眼色。

女人看的是《紐約論壇報》,時政版頭條是“警界新星哈裏·邁凱倫破案有功,升任下城警局副局長,自言布登勃洛克姓氏是詛咒而非光榮,希望接受市民監督。”

她翻到娛樂版,手指順着往下看,終于找到一塊豆腐塊大小的報道:“唐人街地下幫派大換血,葉鳳川離奇失蹤,盛和會群龍無首。”

金發紅唇的美女低聲說了一句 Fuck,翹起腿,從兜裏掏出一支煙。

四面立刻遞來三個打火機。

她終于從報紙上擡起眼,幽幽遞來疑惑眼神。

淺棕色眼睛,唇邊有顆痣。又漂亮又輕浮,眼線誇張上翹,把每個男人從頭到腳掃一遍,停在某個地方,嗤了一聲,把報紙擡起來,遮着臉繼續看。

咔噠。

又是一聲打火機響動,這次聲音更清脆,是鐵蓋碰着酒精打火腔的聲音。

她想起某人用的那個越南打火機,心鈍鈍一跳,眼睛從報紙上挪開。

風吹過,吹得遮陽棚嘩嘩響。

她看見熟悉的冰藍色眼睛、腰上槍套裝備齊全,他警銜更高了,比從前看起來更拒人于千裏之外。

但他卻低下頭給她點了煙。藍眼睛眼圈烏青,看起來工作量比從前更重。

“三個月,我以為你死了。” 哈裏開口,皮手套撐着她椅背。“你知道這三個月我怎麽過的?”

“警官先生”,她微笑,深呼一口,把煙圈噴他臉上。

“您找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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