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蝴蝶
蝴蝶
“我去不去找他,關你什麽事。”
她眼睫撲閃,廉價眼線筆在眼皮上糊開,像三流愛情電影裏一心嫁豪門的拜金女。多金男主角在談了幾十集的漫長戀愛後終于意識到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卻不舍得分手,而女主角知曉後毫不留戀,馬上去找了新歡,還帶到他面前開心炫耀,告訴他達令不用擔心我啦我很好,你也要好好生活哦。
哈裏從前在警局電視午夜三點的肥皂片頻道裏看到這類套路的言情片,從來都是嗤之以鼻。可瓦倫迪諾看得能哭完一包紙巾,讓他更為不解。但現在他有點理解了,甚至可以共情那個愚蠢到弄丢真愛、後悔不疊又自食苦果的男主角。
不就是他自己嗎。
他以自己都不相信的酸澀語氣開口。
“這不會是他給你的訂婚戒指吧。”
“是又怎麽樣。”
她把銀鏈子拽回去,小心翼翼藏進內衣裏。離心口那麽近的地方,他連碰一下都不配。
尊嚴在叫嚣着讓他離開,可腳還停在原地。
“你什麽時候…答應他求婚的?”
她仰起臉看他,眼裏的情緒卻是他不能分辨的,太複雜、太激烈,是寂靜沸騰的海洋,是海洋之下咔咔碎裂的冰山。
“哈裏,我們認識八年了。但八年前你不知道我是我,現在你知道了。我是個殺手,我手上沾過很多人的血,未來還會有更多。我遲早會被仇敵追上,我在過去這十幾年沒睡過一個安穩的覺。醒來就想,什麽時候,能有個地方,可以讓我安靜躺一會兒,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用擔心、不用害怕呢?”
他們的手依然貼在一起,而他的指尖卻在發涼。
“葉鳳川他不是什麽好人。他不惜命也不在乎我們未來怎麽樣。但後來,我恢複了一點記憶,發現好像不是這樣。”
她指尖點了點自己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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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做殺手這行,這兒多少有點和正常人不一樣的地方。告訴你個秘密,我壓力特別大的時候,會短期變回小時候,我會自己給自己唱歌,哄自己睡覺。我怕我哪天要一個人上路,我怕極了。如果有個人陪我,哪怕是我自己,就不會太孤單。”
“別說了。”
他要抽回手,但她的指甲摳進他手背,逼他聽下去。
“三個月前,我把所有事情辦完的那天晚上,症狀又出現,但那次不一樣,那次我感覺,有人抱我,哼歌給我聽。然後,我就想起來了。”
內華達山脈深處,瓦倫迪諾抑或是文雀沒有接通對講機的那個瞬間。她關了所有通訊設備,在黑暗中縮成一團,輕哼那首從小學會的搖籃曲。
事情都已經結束了不是麽?
為什麽還是難過,像忘了什麽死都不應該忘了的細節。
黑暗中她躺在沙地上,閉着眼睛。第一個想到的溫暖去處,卻是那個破敗得第二天就有可能被打包炸掉的老舊公寓樓。通天大廈,八樓 809,推門進去會有人間飯菜香,有人對她說,我不需要你擋槍子,何念生。
“別死。”
“你死了,我也活不成。”
山脈深處群星閃爍,獅子吼叫與血肉撕裂聲在寂靜裏分外清晰,如同初晝和永夜。而她想起來了,想起那些廣新樓的夜晚裏她并非孤身一人。有人抱着她,像在戰壕裏,抱着被炮彈炸毀的殘軀。
他像哄孩子似地給她背詩,像經常獨自這麽做一樣。
“我清楚我将邂逅宿命
在某個雲深高處。
我不仇恨與我争戰的
不熱愛我所保護的。
許多年來似乎是浪費呼吸
浪費呼吸是身後經年
以這場死
擺平這場生。”詩原文來自 W.B.Yeats, 《一個愛爾蘭飛行員夢見他的死亡》
葉鳳川聲音輕得如同蝴蝶振翅,月光灑在窗臺上。
“你說我是不是天生倒黴?每個喜歡我的人,等我要喜歡他們的時候,就不在了?”
她下意識擦了擦眼角,但沒流淚。
哈裏徹底掙開她的手,兩道紅痕。兩人沉默站着,等她情緒恢複,他才小心去碰她的臉,但又收回了手。
“他和你是同一天失蹤的,薇諾娜。失蹤的事 24 小時後才被報案,下城警局受理了。第二天,我就看到了洛杉矶關于維茲萊死亡的訃告。我以為……我以為你死了。”
他欲言又止。
“你們最後一次見面,應該是什麽時候?”
她已經恢複了冷靜:“晚上八點,中央車站。我沒去赴約,別問為什麽,我想你看過報紙。”
哈裏攤手:“那麽我在報紙上的聲明,你想必也看過。我和布登勃洛克家已經脫離關系,我那位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說實話我覺得被獅子咬死是便宜他。”
兩人同時神經質地笑起來,笑得雙肩顫動不止。
“現在知道我是個什麽角色了吧,我身上背着人命,我有輝煌情史,我喜歡的男人都下場不大好,你還敢喜歡我嗎,警官先生?”
她抱臂看他,眼裏閃着狡黠的光。那種篤定“你一定不是那種人”的胸有成竹的眼神。
他靠在桌邊看她,然後側過臉。
“這裏晚上風景不錯,可惜人太少。”
她了然笑笑,算是收到了回答。
但接着他低下頭近一步,鼻息壓在她頸側。她下意識轉頭,他就啃在她脖子上,留了個牙印。她疼得叫了一聲,反應過來時擡起手下意識就要打他巴掌,他絲毫沒有躲的意思,等着她的手落下來。
但她收回了手。
“你臉太貴,我打不起。”
她揉揉手腕,踢了踢他的腿。“勞駕,讓讓。我要下班。”
他握住她手腕,幫她揉。揉得用力,她嘶了一聲,他就放輕了。
“真實世界上沒有百分百必然不會發生的概率,即使是無限接近于零。如果條件變化,不是沒可能變成百分之九十九。我喜歡這種情況。”
“再加上我有必要看着你,畢竟還有兩個與你有關的人失蹤。”
他向後坐在椅子邊,她被帶得重心不穩向前倒,膝蓋頂在他身上,他一聲不吭。
“我給過你其他選項,你拒絕了。那麽要找到葉鳳川的下落,就求我吧。我知道。”
哈裏揚起下巴,手按在她嘴唇上,在邊緣逡巡,按出痕跡。他不說話,但想要什麽都寫在眼神裏,清清楚楚。那是愛欲的火光、殘忍,真實。
夜幕降臨,人性暗面短刃相接的瞬間,她看清哈裏·邁凱倫全貌的一瞬間,渾身的血都被喚醒,咆哮着奔流。
他不是大天使加百列,而是被愛人放逐、被家族燔祭的以撒,她唯一的、最後的對手。
而她毫無警覺,滿懷信任地撞在他捕蝴蝶的網上。
“畢竟,人是我關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