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悔棋
悔棋
房間裏開着一盞暗燈。她站在桌邊,手肘撐在桌上,手腕捆了一截皮帶。
那雙漂亮藍眼睛就在對面凝視她,漂亮但僵硬。過了不幾秒他就靠近她,把她的手擡到頭頂。單腿壓在她膝蓋之間,抵住。
“你在走神。”
他摸她下颌,幾分鐘之前他們接吻過一回,後果很慘烈,她幾乎把他嘴唇咬下去一塊,暗紅血色凝結在唇邊。
“我在想我之前怎麽沒發現你是個鐵皮人。” 她笑:“如果揭開你後背皮層,說不定能發現電路板呢。”
他笑了一聲,解開皮帶,把她手按在自己後背。
“那找找看。”
她手剛松開時轉身就跑。這是個荒郊野嶺的汽車旅館,四周無人。房門沒有反鎖,敞開着。她在旅館長廊裏折轉,噔噔噔下樓,跑到盡頭時停步,想到個典故。
空城計。
他根本就沒想囚禁她,這地方太好逃跑了。門開着,房間外就是公路,時不時有車經過,皮帶一扯就松,他哪怕換個結實點的手铐呢。
那他把她帶到這裏來的用意又是什麽?
她走回去,看到哈裏站在窗邊,白襯衫掖在褲邊,頭發潦草,原本就深的眼窩此時陷得更深。他站在那,雙目一動不動,看着樓下。
一個從八音盒上扯下來的小王子。原本擰動發條的那根鐵軸被拔掉,他雙目空茫,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再旋轉,音樂也戛然而止。
“哈裏。”
她站在門口叫他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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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漠然回頭,看到她站在那,沒說話,但大踏步向她走來,把人鐵箍似地抱在懷中。這擁抱更像是想把她勒死,像小孩找回被家人扔掉的玩具熊。
她用平常的冷淡語氣說話。“我回來是為搞清楚你到底想幹什麽,別誤會。”
“你覺得耍我很有趣?”
她眼神冰冷。
“放開我。”
他從善如流放開她。
“你知道我不會乖乖跟你來這,所以用他的消息威脅我。為什麽又反悔了?”
她語氣比眼神還冰冷。
“你可以再狠點,說不定我就招了呢。”
他湖藍眼睛裏的光閃了閃,馬上熄滅。
這轉化微妙,而她也敏銳捕捉到了這轉化。有什麽悄然變了,在氣氛之中。
她撕下了假面具看他,他則抛棄了做人的僞裝,給她看鐵皮,和鐵皮裏空蕩蕩的心。
“喜歡比恨難,薇諾娜。”
她下意識躲過他這句沒頭沒尾的話。
“那麽你把葉鳳川藏哪兒了?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她踹翻了一只凳子,倒坐在凳子上。皮帶捆着手腕的地方還有紅痕,他盯着那紅痕看了幾秒,挪走眼神。混雜着愧疚、喜悅與其他神情,信息處理過載,幹脆陷入沉默。
“告訴你可以,但我要用一個人來換。”
終于他開口。
“我不知道凱文的下落。” 她微笑:“你找錯人了。”
“我知道你不會把他給我”,哈裏轉身,從公文包裏掏出一沓文件,找出其中一張遞給她。“我要的是他留在那兒。”
那是某家南方精神病院的入院登記單。名字都是假的,日期是三個月前。
“你很聰明,但我也是專業的。”
“那個地方對他來說很合适,沒有盡頭的限制人身自由,每天定時的鎮靜劑,還有随時被殺死的危險、被侮辱被欺騙、被剝奪作為人尊嚴的危險。” 他笑得很淺淡:“簡直像是我小時候…和你小時候。”
她挑了挑眉毛。
“哦。”
“我沒講過,我算是教父帶大的。布登勃洛克家有被詛咒的基因,每隔幾代,我們就會出一個瘋子,但他也有可能是天才。我父親是,我也是。”
“凱文在我父親很小時候就認識他,他們一起上大學,一起參軍。後來我父親和他表妹,也就是我生物學意義上的母親結婚,凱文就出席了我的受洗儀式,成為我的教父。”
“他教我做人道理,告訴我書裏有宇宙真相,比起虛妄淺薄享樂主義的人生,追求智慧才是至高快樂。我一度,相信他教我的所有。”
他從兜裏拿出打火機,上下抛擲。
“直到後來我親眼見到他們在南太平洋島上獵殺活人,少女、少年,和我差不多年紀,像狗一樣被殺死,那是十二年前。之後我不停做噩夢,夢裏全是某天我變成了他或者維茲萊的樣子。知識不能挽救人于地獄不是麽?不然也不會出現蓋世太保。日耳曼民族是最聰明的,我們能一邊在音樂廳欣賞瓦格納,一邊無視從天花板上掉下焚屍爐的灰。”
“我曾經以為我是被選擇、被賜福的那個。從那之後我才知道,我是被詛咒的人。”
“我要看清世界然後活下去,像狗還是像人?”
他看向她,
“我不能同時是布登勃洛克和哈裏,薇諾娜。我得是我自己。”
“把凱文交給我,我得親手殺死他,才能繼續做哈裏·邁凱倫。”
黑暗中鬥室裏只有兩個人和一張床,她坐在癱倒的椅子上,藍眼睛的男人倚在破舊桌子邊。
“葉鳳川還活着麽?”
她嘴唇幹涸,聞到很多氣息,血味、硝煙味、往事的味道。
“活着。”
他把打火機攥在手裏,扔給她。
“我知道你不信我,所以我還帶了個人來。”
他打了個響指,黑暗中,走廊盡頭有木門開合聲,皮靴聲由遠至近,亮相的人擡了擡呢帽,灰褐色眼睛裏盛着三分真誠七分狡黠。
“打擾啦,我也不想瞞你這麽久,但我這位夥計顯然想先和你敘敘舊。”
瓦倫迪諾插兜走進來,上下打量她,拍了拍她的肩,鼻子抽了抽:“活着就好。你真是的,我還以為你……”
她臉上難得出現抱歉二字。
“不好意思啊。我……”
“我懂我懂。”瓦倫迪諾揮手:“你單打獨鬥慣了,善後的事想自己來,我沒意見。”
三人站在一起,空氣暫時陷入寂靜。哈裏再次打破僵局,咳嗽了一聲。
“所以瓦倫迪諾會告訴你,這是怎麽回事。我先回避了。”
她偏過臉,對瓦倫迪諾開口。“他能聽麽?需要他回避麽?”
對方愣住,哈裏也愣住。接着瓦倫迪諾點頭:“能聽。這事兒葉鳳川、我、他,都知道。”
她冷笑,抱臂審視兩人。
瓦倫迪諾摘了呢帽擦額頭上的汗。
“你看,你瞞着我們下落,我們也沒法告訴你葉鳳川的實情不是?”
她繼續冷笑。
“好吧好吧。” 瓦倫迪諾擡手投降:“其實是葉……葉老板他早就計劃好了。”
“多久之前?” 她把打火機翻了個面,鍍金鉻材料外殼,上面刻着個很小的縮寫。是葉鳳川的打火機,他不常用的那個,曾經,在葬禮那天的陽臺上,她也見到過。時間才過去幾個月,就像過去半輩子。
“三個月前吧。” 瓦倫迪諾撓頭:“我說了你別生氣啊。”
她點起打火機,看火苗熠熠閃動。
“他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也知道你誤會他喜歡的是你姐姐這事兒。他說先別告訴你,讓你對他死心。這樣他好專心處理唐家的事。說實話他墓地都選好了,不出意外的話你的就在他……hey 我在說什麽呢。” 瓦倫迪諾越說聲音越低:“其實他健康狀況不大好,趁着閉關的功夫,找了個地方養病呢。”
“什麽病?”
她擡頭。
“越南回來的後遺症,他接觸過沙林毒氣。有時候咳血。”
瓦倫迪諾低頭,眼神轉向別處。
“他怎麽知道,我還有個姐姐?” 何念生抱臂:“他騙我那麽多次,我怎麽知道你這次說的就是真的?”
“那張舊照片。” 灰褐色眼睛彎起:“他看得比命還重要呢。他說照片上的女孩和你不一樣,細節不一樣。如果唐家的事兒結束了,他能活着回來,你去問他。”
“如果唐家的事結束不了呢?你們在計劃什麽?”
他站起身,掏出一盒煙。那邊緣皺起的煙盒十分之眼熟,她接過去,抽出一根,裏面掉出個紙片。她什麽都沒說,把紙片握進手裏。
“他說,如果結束不了”,瓦倫迪諾也抽出一根點起,煙霧從唇邊燃起,燒到眉端,
“你有你的大路可以走。”
“所以他和哈裏合作,是麽?”
煙灰抖落在地上,沒人說話。
“他可真體貼啊。他怎麽不去做慈善呢?
何念生轉過臉看窗戶,月亮升上去,照在窗沿。
過了會,她回過頭,對瓦倫迪諾笑了笑。
“你告訴他,我不需要他安排,他想死就去死,我不攔着他。”
“誰離了誰不能活呢?我會活得很好,我有大路可以走。”
她把最後一根煙掐滅了,仰起臉,玲珑的臉在月亮裏閃光。
“還有,別告訴他我已經知道了他認出我這件事。我還當他是我姐姐的情人。”
“幫我問姐夫好。”
***
三天後,新澤西州新布朗士維克鎮,某處郊區公寓內。
男人站在窗邊,看着百葉窗外小孩追着狗跑來跑去。房間陰影處坐着個戴呢帽的年輕人,手裏玩着裁紙刀。
男人漆黑的頭發與眼睛在房間裏暗得像蓬簌簌燃燒的火,火星是他眼裏的光。
“她和你說什麽了?” 他拿起水杯,裝作查看今天的報紙,喝了一口。
“她說問姐夫好。”瓦倫迪諾繼續甩裁紙刀。“還說你是死是活她不關心。”
噗。葉鳳川一口水嗆出去一半,咳得驚天動地。瓦倫迪諾皺眉,給他遞過口袋巾。
“中國老話怎麽說的來着,自作孽不可活。我拿我祖母的披薩店打賭你一定會後悔,和哈裏合作你就是送羊入虎口。”
“何念生不會和小警察在一起,我知道她。”
他手摸着桌上的報紙,報紙上壓着幾張速寫,炭筆痕跡潦草,邊緣還有咖啡漬。幾句不知所雲的話寫在報紙上,筆跡如刀。
“手術剛結束,你少動心思吧。還有,曼哈頓姑娘心思變得比冬季降溫都快,誰都不會在原地等誰。依我看他倆挺配的,你自求多福,老夥計。”
瓦倫迪諾把裁紙刀擱在桌上,臨走時朝速寫紙看了一眼,啧啧幾聲。
“畫得真不錯啊。你怕忘了她?不如直接去瞧瞧。哦,我忘了,你不能離開這件屋子。中國老話怎麽說的來着?畫地為牢。”
葉鳳川對他投去吃人的表情,瓦倫迪諾把大衣領子豎起來,迅速溜出門去。
關門聲響起時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氣,坐回書桌椅,手還按着那幾張速寫紙,重新拿起炭筆,眉心凝聚。
炭筆滾在地上,他把空白速寫紙揉成一團抛進垃圾桶,心跳聲在寂靜裏格外明晰。
答案浮現那一刻,陌生的驚惶失措,攥緊他的心。
***
冬季的陽光照着曼徹斯特路邊加油站,也照着加油站旁邊那家半死不活的披薩店。
今天披薩店卻反常地熱鬧,彩色三角形節日小旗和彩燈把門廊裝飾得像個聖誕樹,衆人忙忙碌碌,嗡嗡談話,如同繞着聖誕樹飛來飛去的蜂群。
蜂群裏最靓的那個是穿短裙帶聖誕裝飾毛邊的金發美人,她正站在短梯上裝最後兩個燈球。扶着短梯的人們在燈球亮起時發出歡呼。
桌上擺滿節日小餅幹和啤酒,樹上用繩子挂起壁挂毛毯,繡了“開業五周年紀念”幾個大字。
“薇諾娜!你的警察先生,今晚會來麽?”
她跳下短梯拍了拍身上的彩屑,搖頭篤定。
“不會來。而且他和我只是普通的……同事關系,而已。”
“怎麽可能。” 個子高些的女人啞然:“前天他還在陪你逛超市呢薇諾娜,他還幫我接亞瑟放學。那可是本世紀最後一個好男人了薇諾娜,抓緊他,只要他沒有案底、喜歡女人、不是負債百萬的軟飯男。”
她沒回應,轉身拿了瓶酒,用桌角把金屬蓋撬開,喝了一口。身後的喧嚣突然寂靜幾秒,接着響起的是皮鞋敲地的聲音。
哈裏今天穿的是便衣,開着他那輛老式福特,氣喘籲籲從車上跑下來,拿着一大捧玫瑰花。花瓣邊走邊掉,他停在路邊整理捧花,眼神苦惱。
何念生在斜陽裏瞧着那副畫面,忽而覺得世界雖則千瘡百孔,但糟爛世界裏總有些貪生的人。她就是其中之一。
她大踏步走過去,接過光禿禿的捧花,揪着他領帶讓他俯身。他猝不及防,夕陽晃了他的眼睛。
她親了他臉側,衆人發出歡呼。
哈裏眼神慌亂,氣息還沒恢複平穩。
“我遲到了。”
“我知道。” 她眼睛眯起:“這是遲到的懲罰。”
“來喝酒啊。”
她拽着他領帶往前走,哈裏趔趄兩步,眼裏光芒乍現,緊握她的手。
派對開始在夜幕降臨時,音響放的是麥當娜新歌,啤酒開了十幾箱,人們在車來車往的高速路邊披薩店蹦迪,燈球效果不錯,冬夜也能讓人大汗淋漓。
在歌曲變為舒緩情歌時已經到了後半夜,人們都有些醉了,三三兩兩回家。
她抱着哈裏的肩随節奏搖動,他思索着,手緩緩貼上她的腰。
“我們看起來像對普通情侶。” 她帶着酒精氣味的呼吸在他耳畔,櫻桃酒的味道。
“但我們不是。”
他語氣冷靜,像從沒喝過酒。
“我只是你的普通朋友。”
停頓一下,他補充:“這麽說你會高興麽?還是說我……”
她站住,貼着他笑得肩膀聳起,耳墜跟着晃。
他表情窘迫,在燈球幻光裏,深藍與紫色的眼影讓他頭暈目眩。但她的氣息溫暖,讓他不由自主貼得更緊。
“你想太多了,哈裏。” 她朝他耳朵呼氣。
“普通朋友也可以上床的。”
啪嚓。
停電了。
人群發出興奮尖叫,四處找蠟燭,碰碰撞撞,玻璃杯翻倒的聲音、踩到鞋的聲音此起彼伏。
何念生很鎮定,哈裏比她慌多了,幾乎是奪路而逃。“我去找蠟燭”,他說。
而她則停在桌邊,等待某個黑暗中的影子走近。方才在樹影裏時她就注意到了。
很少有人長成他那樣。
那人果然走到她面前,低頭把她困在桌邊。這裏是披薩盒堆得最高的地方,院子的視覺盲區。
“何念生。”
“我不在的時候你玩得挺開心啊。”
熟悉呼吸就在耳邊,她不為所動。
時間幾乎凝固,她感受到了對方語氣裏的試探、遲疑,和不可置信。
而她要做的是把他的懷疑變成事實。
“你誰啊,先生?”
她掙脫他,毫不留戀。
“請放手。” 她帶着酒氣掠過他,擦肩而過時他看見了她領口深處那條銀鏈子,盡管黑暗,還是捕捉到一絲紅色寶石的光。
那紋章戒指像個響亮耳光,打在他臉上,告訴他錯過就是過錯。
“我男友在等着我呢。”
電路被修好了,哈裏捧着蠟燭走過來,而桌旁的男人已經消失。
她抱住哈裏,在衆目睽睽之中。藍眼睛把手裏蠟燭掉在地上,啪嗒一聲。
“嘿,我說,哈裏。”
她抱住鐵皮人般僵硬的哈裏,舊毛衣質感溫暖,舊夾克浸透了廉價披薩的味道,但一點都不令人讨厭。沒有比此刻更具煙火氣的瞬間,她鼻子卻是酸的。
“今晚去我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