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車站
車站
北方冬季清晨的太陽會把床上人影拉得更長。
白色亞麻質量不怎樣,勝在幹淨。人影動了動,淡金色長發在肩上披散,她人是懵的,以為在夢裏。
“葉……” 下意識叫出那個名字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左右四顧,哈裏不在,舊夾克被穿走了,大概是接到案子通知,趁夜色離開的。
在床上發了一會怔,她披衣走到露臺。這棟破舊公寓建于 1970 年代經濟泡沫之前,質量尚好但年久失修,四周彌漫可疑味道。她向來不愛在此處久待,但今天不一樣。
今天需要吹吹風,冷靜一下。
靠在露臺上,她裹緊了外套。湛藍眼睛的夢境還時不時在眼前出現,現時覆蓋了過去、給殘暴黑暗的曾經鍍上柔和色彩。糖衣止痛劑、開車沖向海邊懸崖之前的露天電影、雨後新虹。
昨晚哈裏都說了些什麽瘋話來着?
葉鳳川為什麽會出現在曼徹斯特,還是說他已經死了,變了鬼都不肯放過她?
她揉着發痛的太陽穴,四處找打火機。而此時門咔噠一聲開了,咖啡濃香彌散,哈裏走進門,輕車熟路把手裏的三明治和美式放在桌上,靜聽了會房間裏的動靜,忽而步調慌張起來,四處找人,甚至連床底下都翻了一遍。
找到陽臺才看到她,兩人都凝固片刻。他抱住她,唇貼着她額頭,有朝霧寒冷氣息。
“我以為你會趁我出去買早餐的功夫逃走。”
他開玩笑。
“那也得先道個別。” 她聞到咖啡香氣,吸了吸鼻子,說完才覺得冷漠,而哈裏恍然未覺,伸手從兜裏掏出個絲絨盒子,放在她手裏。
何念生啞然失笑。
“不會是求婚戒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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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側過臉,耳朵紅了半邊。她觸到盒子的手也僵住,沒有打開,知道是說中了。
“不用告訴我答複,薇諾娜。”
他站在晨光裏,渾身都被染上某種晨光的淡金。
“見你第一面的時候,我根本沒想過,我們之間能有什麽交集。但可能是我錯了。”
他試了幾次,終于伸出手,把她掉在額前的頭發撥到耳後。
“因為從那次開始,我會想你在哪、和誰見面、說什麽話,有沒有可能對誰感興趣。”
“我以為你和我一樣,靠上發條活着,終點只有一個。”
他話語停頓。
“但我又錯了。”
“愛和恨一樣,需要足夠多感情,多到足以做出不符合本性的事。你猶豫過,為了他。”
“知道我這次為什麽有勇氣來找你?因為那封信,薇諾娜。”
“你送給我的那封密信,被葉鳳川燒了,但瓦倫迪諾保存了原件,說什麽為了公平。你走之後,我得到那封信,信上說,你原本想讓我帶你走。”
他展開一張揉舊的紙,那是她的筆跡,貼身裝在他上衣口袋裏。
“但你沒走不是麽。你留下了,選了另外一條路。那條路差點把你殺死,但你更願意那麽做。為什麽?”
“我很希望我不懂你,薇諾娜。但真可惜,我們都不是擅長撒謊的人。”
他的手從她耳際緩緩放下。
關門聲很輕,沒驚落任何一片灰塵。她把那個絲絨盒子掏出來,開合金屬聲清脆,素戒圈。湖藍色寶石像個微型湖泊,分量不重,拉丁文谶言刻在圈內。
“Liberavi animam meam”,我的靈魂已得拯救。
“如果他的死亡會讓你遺憾,就去找他吧。”
關門之前,他最後看了一眼門裏的女人。
“我從沒後悔過來曼徹斯特,我想你也是。”
***
“小姐,一般人都會坐‘康妮’,五小時飛到曼哈頓。DC-3 這種小飛機早就被淘汰了。價格是三倍,您确定訂票麽?”
紅地毯上,購票公司的經紀人眼睛眉毛笑得擠在一起,看着面前那位提藤制手提箱、戴白色絲絨手套、面紗後紅唇鮮明的女士。她淡金色頭發浮在耳側,美得帶有戰争硝煙氣息。
鋒利的美從來都像利刃,可以殺人。
“我确定。”
何念生握緊手提箱,笑容僵硬。現金遞出去後她的笑容就雙倍轉移到票務經紀人臉上。
“好的女士!您的飛機一小時後起飛,感謝為您服務。”
***
再次踏上紐約的土地時她舉目四顧,像漂流半生回到故土。
她不知道去哪找葉鳳川。瓦倫迪諾幾天前失去了聯系,據說警局那邊也遞了辭職函。
——假如是葉鳳川真遭遇不測了呢?假如她已經來得太遲。
心髒瞬時抽緊,她立即在街角叫了輛計程車,司機回頭問她去哪裏,她卻哽住了。
“中央車站。”
她聽見自己幹涸嗓音。
墨綠色龐大建築物,咆哮時代1920-1930,金融危機之前的美國經濟騰飛時代的遺跡。範德堡家族的橡樹徽章銘刻在所有青銅飾物上,這是座誇耀權力與財富的堡壘,地下鐵道有無數出口,從曼哈頓通向世界。
中央車站大廳最喧嚣的站臺是個複古建築,從前的票務咨詢站,球形水晶鐘高傲矗立在那,華燈之下衣香鬓影,聖誕頌歌在背後唱響。
“小姐,您想查哪一班車次?” 票務員年輕開朗,笑時臉上有兩個酒窩。
哪一班車次?真荒謬。要是她知道就好了,可知道又有什麽用呢?
她站在那發呆,像很多年前的午後,衆人都出去玩,只有她被留在保育院的休息室裏。時間就像陽光一格一格漏過窗縫,她沒來由地開始流淚,因為世界遺忘了她。
世界造出她,覺得不滿意,于是遺忘了她。她要用一輩子的努力去彌補那被抛下時的恐懼,可就在快追上的時候,世界又走遠了。
“小姐,你還好嗎?” 票務員看到她的表情,有些慌張。
她手指觸碰到大衣口袋,摸到一張折起來的紙。那是瓦倫迪諾那天見面時給她的,來自葉鳳川煙盒裏的東西。但那張寫滿了何念生的紙片已經被她燒了不是麽?
她驚叫了一聲,把紙片掏出來,展開。
“哦,這是張寄存票。我看看,已經過期了,是三個月前的。您跟我來。”
他用銅鎖打開工作臺,帶她走到儲物間。從高達天花板的格子裏尋找某個編號。
“找到了!小姐。這是個……磁帶?”
他把手裏的東西給她看,透明外殼,什麽都沒寫。她接過那個輕到沒有重量的東西,像接過某個骨灰盒。
“嘿,小姐,您得做登記!”
票務員追着她跑出去,而何念生已經恍然走遠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去,找到某家街角錄影店,找到某個錄音機,把磁帶放進去,又要到一副耳機。
在人潮洶湧的街角,她捧着耳機,聽到磁帶寂靜轉動的聲音。
像聆聽命運審判。
一分鐘,兩分鐘。磁帶裏什麽聲音都沒有,只有風聲、車流來往聲。她神經繃到最緊,不放過所有瑣屑聲響。
然而那聲音真正來到時,她卻聾了似的,反複地、一遍遍地回放。即使那聲音清晰無比。
那是葉鳳川的聲音說,
“我愛你,何念生。不要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