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金粉

金粉

她漫無目的在街上走,游魂似地飄來蕩去。中城行人匆匆,她與所有人逆向而行,常被撞得趔趄,但毫無感覺。

腦海中反複回響的只有磁帶裏那句話。

他說讓她不要自殺,那他呢?

葉鳳川有佩槍的習慣,睡眠極淺,桌上常擺着威士忌、咖啡和煙。五感全開,四周最細微的風吹草動也能引起他的警戒,那是常年活在地獄裏的人才會有的狀态。

瓦倫迪諾說過他連墓地都買好了。

她忽然失去往下再走的力氣,就不顧形象地坐在路邊。寒風刮起大衣領,對面是克萊斯勒大廈高聳入雲的标志性尖頂與尖頂下高達十幾層樓的聖誕樹。這是紐約每年冬季最輝煌燦爛的人間聖殿,這裏不下雨也不下雪,狂風卷起的都是純金碎屑。

紐約從不同情弱者,死在這兒的人會立刻消失,就像吸塵器吸走礙眼的灰塵。

葉鳳川會先她而去,這念頭出現時,她呼吸一滞。

師父說過複仇之路漫長艱難,在這條路上,必将失去某些珍貴的東西。要學會放下、讓它們從命裏流走。

她握住心髒位置,深深彎腰,好讓呼吸回複正常。

下雪了。

雪落在她肩頭,落在發稍,落在她一路走來沾了煙頭和塵土的高跟靴上。

有人半跪下去,用白得發光的手巾擦她靴子上的灰。手上戴着紋章戒,和她的成對。低頭時懷裏戴的十字架墜子掉出來,在空中晃。

十字架中央鑲嵌祖母綠,她化成灰也記得。

她伸手把他手腕抓住,像在唐人街的某個清晨拽住他褲腳,問能不能請她吃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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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托住她手肘,一把将人帶起來,于是雪也落在他肩頭。

砰。

那是車門關上的聲音。

司機下車了,狹窄空間裏只有他們兩人。

她手還握着他手腕,葉鳳川瞧了她一眼,她如夢初醒,緩緩把手放開。

他被那眼神盯得煩躁,掏出打火機,又關上。單支細長的煙卡在他食指與中指間,不上不下。

那眼神還是焊在他身上,燒得他側過臉去,喉頭滾動。

“別抽煙了。” 終于開口,嗓子啞得和被燙過一樣。

“怕我死麽?” 他笑。

“別聽文雀亂講,我沒事。”

“你沒事?你打算騙我到什麽時候,到你入土?你想看我去給你掃墓是嗎,帶着我的下一任結婚對象?我該怎麽向他介紹你——我上一個金主,也是我上上個金主的兒子?”

傷人的話不受控地傾瀉而出,眼淚也同時落下,她手抱雙臂是自我保護的姿勢,身體卻是咄咄逼人朝着對方。

他還是不看她,臉側向另外一邊,眼睛凝視窗外的雪。

“你為什麽要去曼徹斯特找我,要說遺言,還是去看我是不是和從前一樣把人生過得稀爛。”

她仰起下颌把淚擦掉,但淚水越擦越多。

“不過我就是個把所有關系搞砸的女人。你大可不必再來找我,我也不會再來找你了。”

車裏濃重的感情快把人壓垮,她再待不下去。可指節在方才冷空氣裏凍得僵住,拉了幾次車門都沒有拉開。她還在徒勞無功地試,單調的開車門的聲音像反複給槍上保險,終于他轉過身。

手覆蓋在她手上。

“我遲早被你氣死,何念生。”

她回身,一眼栽進他眼睛裏。沉黑火焰燒到天盡頭,燒盡一切未來的過去的東西,只剩當下、白皚皚一片的當下。

“還沒恭喜你呢,警長夫人。”

他聲音酸得能腌泡菜。“哈裏·邁凱倫定制鑽戒的那家珠寶店主是我認識的西區猶太人。他說哈裏婚期将至。”

“你快死了還管我結婚做什麽。”

她冷笑,忽而起了嘲弄他的心思,搬起那塊原本就要砸他腳的石頭。

“再說了你喜歡的又不是我,你知道何念生有個孿生妹妹麽?我是她妹妹。如果你是認錯了人,那說明你連摯愛是什麽樣子都不清楚。如果你是移情別戀到了我身上,我只會覺得您的愛很廉價,葉先生。”

葉鳳川僵住。

他差點忘了這個。還沒向她解釋,怎麽解釋,要不要解釋。假如解釋了,他之前所做的安排就要全盤推翻,重新來過,這世上根本不存在能妥善安頓她的地方。

“何念生。” 現在換成了他緊攥着她手腕。

“你別和我開這種玩笑。” 他語氣近乎懇求。“我們回去再說。”

“回去?” 她繼續逼他:“我為什麽要和喜歡姐姐的人回去?你想我們還和從前那樣,可能麽?”

“你為什麽要騙我?你明明知道我在乎。”

她演着演着又動了真感情,淚珠又掉了兩顆下來,砸在他手心。

他終于低頭靠在車窗玻璃上,把她壓在車壁板之間,手箍緊她,把人帶向自己。她越掙紮他抱得越緊,緊到她抽噎變成抽泣,熱騰騰的淚掉在他脖子上,滑進肩頸深處。

“你再說下去我就真要去死了。”

他聲音啞到她幾乎聽不見。

“是我錯了,我錯了,念生。”

在她看不到的角落,車後座的牛皮紙袋裏擱着一個膠卷。在拉斯維加斯的深夜,他把膠卷裏的內容翻來覆去地看,看她與哈裏在暗巷中的對峙。

那是何念生正式新寡、和他攪和在一起的第二天。他對她感興趣幾乎是本能,而之後的每次遇見她都能刷新他的認知。而陌生醋意在暗巷那晚洶湧而來,不是因為她衣衫不整地和那個小警察耳鬓厮磨,而是因為她眼裏的在乎。

她在乎哈裏·邁凱倫,也因為對方的冷漠而心碎。

那個感情遲鈍的警察未曾察覺,他卻察覺到了。那雙愚蠢的藍眼睛、被上天眷顧卻不自知的人,曾經擁有他即使竭盡努力也不一定能得到的東西。

而那些鏡頭卻被時間沖垮,沖得七零八落。他站在河灘對面,攥着過期的愛情證據,那甚至不是他的愛情。

“別亂動。我們就這樣待一會,就一會,求你。”

他熾熱呼吸噴在她頸項間。

車內氣溫也在兩人不自覺時逐漸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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