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晨昏

晨昏

老舊旅館的綠窗簾在随風飛舞,葉鳳川以某種劍拔弩張的姿勢看她。說完這句話何念生臉紅了,而此時難堪的寂靜更加劇她的尴尬。

她動了動,想偏過身子,這樣他就看不到她臉紅。但葉鳳川卡着,根本動不了。

他伸手撫摸她臉,從眉、到眼睛,到唇齒。眼神甚至堪稱嚴肅。

她被摸得屏住呼吸,渾身的血都燒起來。直到手指在唇上逡巡到第幾遍,她按捺不住,喘了幾聲。而逡巡的手指停駐,蝴蝶輕觸花瓣,露珠滾落。

他用力,她就咬住嘴唇。

他眼神有些微妙變化,何念生想捉住那瞬息的變化,但晃得太劇烈,視線根本看不清。她手臂緊抱着他才不至于滑落,只剩床榻吱嘎響。

她沒得到答案,心裏刺撓。葉鳳川什麽意思,始亂終棄?原來他是那種不喜歡別人上趕着喜歡他的類型?早知道就不說了!

越想越委屈,她鼻子發酸,索性一言不發。但身體的反應倒是越來越明顯,他停了一會,呼吸劇烈,那張精雕細刻的臉在昏黃光線裏豔得晃眼,灼灼視線落在她身上。

“疼?”

他這句話問得甚至有點小心翼翼的意思。

她越看他越像個混賬。不想給答複就算了,憑什麽還裝可憐?以為她會心軟麽?

然而思緒再次被撞散,他低頭吻她,把她唇撬開,用粵語好言好語哄她。被灌了不知多少迷魂湯,她心髒熾烈跳動,不由自主和他貼得更緊。

“Baby。” 他像是咬着釣餌不放的魚,下死命和她糾纏在一起。

“你說話是真心的?”

“假的,你當真了?” 她懶懶把眼睛往上一擡,還在生着氣,但看到那張臉氣消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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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真就真啊。”

他又講她聽不懂的話,聲音低又柔,讓她想起他在名利場和那些人觥籌交錯的時候,柔和眼波抛過去,還沒到終點,對面的人已經淹死了。

“我不明白”, 她想起葉鳳川那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鼻子又酸,心裏也酸。暗罵自己這麽輕易就被下了套,又想再試探哪怕更多一點。

“你到底什麽意思啊葉鳳川。”

她以為自己聲音夠冷漠,但說出時才發現嗓子都變了調,綿且軟。她剛說幾個字就閉嘴了,耳朵燒紅,把臉埋在枕頭裏。

真丢臉,何念生。她氣得想捶床。

而始作俑者還在她耳邊笑。笑完了才來理她,把人從枕頭裏刨出來,手指墊在她臉下邊,硬要吻她。她躲閃不及被親到,伸手要扳回一局,手腕被握住壓下去。

枕頭破了,鵝毛滿天飛。

在漫天鵝毛裏他吻她到窒息,把床帳、窗簾都染上羽毛純白色。她握緊身下床單,眉毛擰在一起,而他下意識伸手撫平她眉心。

兩人都怔住。

然後她笑了,抱着被子把全身蜷起,笑得渾身都在顫。他深呼吸抽出來,額角青筋迸起。

“啧,差點就……” 男人聲音喑啞,身子如弓弦繃緊,滾燙目光注視她,然後重新來過。

她也不憋着,聲音比羽毛更撩人。是野火也是業火,把所有恩怨都燒到見底,露出本相。

最後一片羽毛悠悠落在地上時,陽光自西向東漂移。

***

“早知道坦誠相見這麽好,從前何必繞彎。”

葉鳳川燒了一壺水煮咖啡,舊式旅館廉價但東西耐用,鍍銀咖啡壺擦得光可鑒人,他敞着領口,慢條斯理磨豆子、消毒過濾網、填咖啡粉、擰緊旋鈕,等待壺身過熱,把整個房間填滿南亞咖啡氣息。

何念生還躺在床上。一下午的功夫不知去了幾趟浴室,瓷磚和玻璃牆上都是作案痕跡,嗓子也報廢了。

“從前又不知道你是這種人。”

她伸手去接他遞過來的咖啡,腰被扶住,她就順勢靠在他肩上,自然得毫無思考痕跡。

“哪種人。” 他問。

她臉紅了,沒說話,接過咖啡小口啜飲。葉鳳川站在床邊看她,忽地伸手把她蓬亂發頂揉了揉。

她炸毛,把咖啡杯一放,擡腳踹他,被一把抓住腳腕按回去。

“別亂動,走光了。”

他指她胸口。

“不要臉!” 她按住胸口氣急敗壞,原本剛好的氣氛變成想打架的沖動。

“要臉的繼子你能睡到麽?我親愛的後媽。”他把額發撩起,揭下她試圖遮擋的手,看得明目張膽。然後翻身把她壓住。

“再來一次?”

“滾蛋!”

“那我滾了。” 他笑,從善如流,轉身就走。

纖長手臂終于從被子裏伸出拽住他衣襟。

“你走一步試試?”

***

午夜三點,得克薩斯某州立醫院內。

墨綠色走廊充滿消毒水氣息,金發男人站在走廊盡頭,手裏夾着公文包。他向值班醫生出示手裏的警官證,對方看了一眼,就放他進去了。

長廊漆黑,末端只有一扇鐵門。鎖孔生鏽,他從兜裏掏出鑰匙,轉了幾下,鐵門應聲開啓。

鐵架子床上綁着個灰白頭發的男人,他從前瞧着沒那麽蒼老,也從不穿這種髒到看不清顏色的病號服。聽見聲響時老人遲緩擡頭,玻璃眼珠泛着渾濁的光。

“你的腿斷了。”

金發男人站在門框中心,一半在光裏,一半在暗處。

“怎麽弄的?”

老人緩緩偏過頭,他平時修剪整齊的鬓發現在雜亂不堪。男人眉心微蹙,知道他八成連聽力也受損了。

“你現在看起來就像條被遺棄的老狗,凱文。”

他雙手插在大衣兜裏,自上而下俯視他。這裏與其說是病房,不如說是監牢,關着的是被上帝遺棄的罪人。身份、語言都被奪走,只剩漂浮在空氣裏似有若無的生命。

而金發男人渾身上下散發着消毒水氣味,眼睛寒若堅冰。

“如果人變成這樣,活着還有什麽意義?”

他終于走進病房,大衣兜裏伸出的手微抖,指節修長。

“二十多年來我在這個該死的世上沒交到一個朋友,因為你說沒人會喜歡怪物。”

“我當年就被你關在這樣的屋子裏,凱文。你說這對我的神經有好處。我大吼過、哀求過,我發瘋、我祈禱,從沒人來救過我。在你們眼裏沒用的人比一條爬蟲都不如。現在呢,你感覺如何?這病房對你的神經有好處麽?”

“還是說你後悔了。”

他俯身在他耳邊說話,即使對方已經聽不見也看不見。手指劃在他殘破的病號服上,寫下一個拉丁文字母。

Superbia拉丁文,傲慢,七宗罪之一。。

“假如我給你贖罪的機會,凱文。”

“替我辦件事,然後我就送你下地獄,和那個人團聚。你想去見她很久了吧。”

哈裏冰凍眼神出現一絲暖意,但那暖意不屬于他。

“伊萊紮,布魯諾那個死去多年的妻子。你當年喜歡過她,是不是。”

“後來你把她害死了,死于慢性中毒。布魯諾以為是他自己的錯,可憐的男人。”

灰色玻璃眼珠終于有了動靜,他猛烈掙紮起來,把鐵鏈子甩得嘩啦作響。

“別激動。我知道這是你要帶進墳墓的秘密,故事還沒完。如果我告訴你薩拉是你的親生女兒呢?我用她的頭發做過親子鑒定。你能相信麽?你甚至還想過對她也下手。”

玻璃眼珠不動了。

如果人心能沉淪到地獄最深處、感受到何謂比死更痛的痛苦,他現在就在最深深處。

哈裏眼神哀憫。

“知道你最可憐之處是什麽,凱文。”

“有些地方你再也回不去,就算贏得什麽都沒用,贏得全世界都沒用。”

“因為你早就輸在了十二年前。”

吱嘎。

鐵門安靜關閉。哈裏合上鐵門,他緩步走進陰影,陰影裏他攥着張字跡潦草的紙,末尾是簽名。

光從密閉病房最高處的鐵欄杆縫隙裏灑下,灰白頭發的男人一動不動,像已經死去。光線裏灰塵飛舞,他閉上眼,眼前仿佛出現人生的走馬燈。

那是尚且年輕的幾人,所有悲劇還沒發生。軍校裏四個人勾肩搭背,在一起拍照。他年輕、英俊、優雅,金棕色長發的女人就在他身邊,他們的手在相機拍不到的背後碰在一起。

“凱文,你喜歡我麽?”

“凱文,你野心太大了。人太聰明,就會敲開地獄的門。你不應該走那麽快,等等我們,我們是你的朋友,朋友就該永遠在一起。”

“凱文,等我老了,你還會在我身邊,對不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暗中,灰白頭發的男人無聲嘶吼,像一頭死于心碎的獸。

哐啷。

醫院的門合上,燈滅了,再沒有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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