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Apothéke
Apothéke
上城 Bronox 的郊區公立高中門口停了輛老式福特。車門開合之後,走下來一個戴呢帽的青年。
今天是周末,大多學生都回家去了,積雪在門前落得厚,麻雀和松鼠在林地裏找面包屑。老校工看到那輛福特就搓着手出來,摘了帽子對青年致意。
“嘿,瓦倫迪諾!今天這麽大雪,我以為你不來了呢!”
青年從後備箱搬下幾箱東西,全是聖誕飾物、姜餅小人和形狀浮誇的巧克力。他撓頭,不好意思地開口:“這次也是,麻煩您幫我保密。這些都給聖誕節留校的孩子們,薩拉那份不一樣,有紅緞帶的這個,是她的。”
校工把老花鏡擡了擡,仔細瞧了一眼。那個禮物盒比別的包裝都精細,貼着第五大道某家百貨店的徽标。
青年朝校工點點頭,轉身就上車。寒風卷挾飛雪吹起一人高,路上已經沒幾個上班族。冬季假期将至,連華爾街都步入”收拾收拾好過年”的氣氛裏。
“呼,今年這天氣可真 TM 冷得離譜啊。”
他在駕駛座搓手,下意識去拿車門邊的對講機,卻抓了個空。他眼裏的落寞只維持幾秒,就恢複了吊兒郎當的笑,自言自語。
“還惦記着當警察呢?瓦倫迪諾。你的活兒都已經幹完啦,你要去度假啦。”
然而就在車發動之後剛起步幾百米,老福特就急停在樹林小道中,車輪摩擦地面,濺起漫天的雪。
“小心!”
猛打方向盤之餘車輪接近九十度轉彎,險些撞在樹上。他趔趄着下車,才看清樹叢裏那個人。她比從前長高了,紅褐色頭發濃密,臉上的雀斑還和從前一樣。她手裏拿着把老式左輪,槍口對着他。
“嘿,薩拉。”
瓦倫迪諾舉起雙手,軍靴踩在雪地裏,難得不知道臉上該擺出什麽表情。
“原來是你,一直在給我交學費,往學校送東西,還在每個節日給我寄賀卡。為什麽,布魯諾拜托你這麽做的?瓦倫迪諾。我父親那麽器重你,把什麽都告訴你,而你給唐人街做事,親手把他送上審判席。你比我更了解布魯諾,你知道他會選那條錯誤的路,埋葬他自己。我不想再看到你了,你出現只會帶來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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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倫迪諾一手扶着敞開的車門看她,掏出口袋裏的煙盒,想了想又收了回去,語氣很局促,側過臉摸了摸鼻子,想了半天,蹦出一句不怎麽應景的話。
“最近功課怎麽樣?有同學欺負你麽?”
“瓦倫迪諾。” 她收起槍,嘲笑他。“怎麽,把一手提攜自己的頂頭上司搞進監獄之後你良心發現了?如果是凱文派你來的,那不如現在就告訴我,他想怎麽下手吧。不要躲在幕後,我讨厭那種自以為高明的老男人。他們只會把世界搞得一團糟,然後說都是年輕人的錯。”
“凱文死了,薩拉。”
瓦倫迪諾嘴角上揚,但眼裏有些她看不懂的東西。是告別,也是久別重逢。
“他死在德克薩斯州的某個精神病院,死因是心髒病突發。我去簽的身份認證材料,因為他沒有家屬,這麽多年來,我可能是最了解他的人。因為我……想殺他很久了。”
“我們不應該站在這拔槍相對,薩拉。這鬼地方的冬天我受夠了,走吧,我請你喝杯姜茶。不放心我的話”,他從車裏掏出一把格洛克扔給她:“這把是滿膛,我相信你的槍法。布魯諾是個二流父親,但他把你教得很好,女孩們活在這狗屎一樣的世界上,遲早得學會開槍。”
***
“一杯幹馬提尼,一杯雙份吉普森,先生。”吉普森,雞尾酒的一種,口味比較辛辣,由一名叫做查爾斯 吉布森 的畫家在 20 世紀初期偶然制作。
Apothéke,下城最古老的酒吧之一。壁花陳舊,音樂頹廢,而來來往往的人無不精致,連熬夜發青的眼眶也透着高高在上的傲慢、打量和審視。男人們大多穿着強調肩寬的美式西裝,額發向後梳,突出生猛的充滿欲望的眼睛,那是華爾街的新趨勢。而女人們則由香水、綢裙和輕薄貂皮構成,高定首飾在暗燈下熠熠閃光。他們互相交換眼神,估量彼此的身價。
而他們的眼神此時都不約而同,盯着某個方向。
角落裏那對男女,美得能去上雜志。男人眼瞳黑如深潭,唇角上翹,天生的風流相。女人金發盤起,露出天鵝頸,一字抹胸晚禮服,手裏掐着酒單,男人凝視她的手,一動不動,而渾身的肌肉都在繃緊,像蓄勢待發的獵豹。
兩人沒有對視,但某種氣氛在他們之間流轉,密實得連根針都插不進去。
“你帶我來這,就是為了喝杯雞尾酒?”
葉鳳川終于忍不住,從暗處将手伸進桌布裏,捉住她上下作亂的小腿。
“還是為了看我像現在這樣。”
他把聲音壓得低,額角跳動,半是讨好半是威脅。
“三天了,再忍就憋壞了。報複我之前不理你也要有個度吧,寶貝。”
她不動聲色,把酒單又翻了一頁。
“酸威士忌今天沒有啊,真可惜。”
他手指握緊,而她用力把腿抽回去,空落落的手握住的只是空氣。他氣得磨牙,但又不敢發作,只好深呼吸,和顏悅色:“你要把這條街上的酒吧都喝一遍嗎,何小姐。”
“當然不是。” 她終于合上酒單,朱紅指甲拂過他的臉。葉鳳川深呼吸,一把握住她手腕。
“那還等什麽,我們去開房。不然,去我那裏也行。”
“葉鳳川。” 她笑眯眯的。“你還有正事沒辦呢,忘記了?唐家的人還在查你吧,你突然退出盛和會,抛售名下股票和不動産,把唐人街搞得烏煙瘴氣,誰都恨不得把你活撕了,你還有心情來和我開房。我都怕出門左拐被暗槍打死。”
他吻她手心,眉毛都沒擡。
“你約我,下刀子我也會來。更何況已經 72 小時沒見面,老毛病都要犯了。”
“你有什麽老毛病,我看你健康得很。” 她嗤笑,但眼神比剛剛緊張了,手也不由自主回握他的手。
他聲音低到比背景樂更缥缈。
“三年前,我剛從南邊回來,經常夢見我開一架飛機,我後排的戰友被打穿,斷胳膊挂在我身上。我在天上飛太久,不知道怎麽降落。如果那時候死,也就死了。我也吃過安眠藥,我知道人孤獨到頭是什麽感覺。後來遇見你,住進廣新樓,我就再不做那個夢。”
“但你被送去醫院那天晚上”,他頓了頓,擡眼看她。“我又夢見我在那架飛機上。我不敢回頭看,怕看到你。”
他微笑,眼眉低垂,十足耐心,十足像油畫。
“我許願過,如果真有上帝賜福,把你送到我身邊,我願意拆掉盛和會,拿我自己彌補他們的罪。”
他吻她手背。
“所以唐家無論怎麽對我,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平安。”
馬提尼與吉普森在此時端上來,侍者袖子裏藏着的槍口正對着他,而此時酒吧外機車轟鳴,數十輛重裝車堵塞了街口。
高樓酒店落地窗前站着穿睡衣的女人,把手裏的微型望遠鏡緩緩放下。她黑色長發披散,嚼着槟榔,把雞尾酒放在桌上,心情頗為愉悅。
“唐小姐。” 門開了,男人只向裏看了一眼,就停在門口沒再往前走。淡金色頭發與藍眼睛标致得像個男模,深灰色大衣潔淨,領帶整饬,可以直接站進櫥窗。
“多謝你的線報,邁凱倫先生。這單結束,你得到何念生,我得到盛和會。”
女人伸了個懶腰:“唐人街之戰終于要打完,你馬上就可以升遷,仕途坦蕩,怎麽還愁眉苦臉呢?” 女人手指在桌上劃,眼睛落在大理石邊桌上那個男人的倒影之中。
“這年頭沒人談感情了,警長,你能答應,我也很驚訝。她為了保護葉鳳川竟然和警察做交易,葉某人知道了會很傷心吧。但就算這樣她也不會感謝你,不如把她給我。”
她審視他,帶着調侃和嘲諷:“我會給她找個好去處,好好調教她,再完好無損地送給你。”
深藍湖水只蕩漾了一下,又頃刻凍成寒冰。
“不必了。”
“我的私事,不喜歡別人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