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清場
清場
“好久沒回來瞧瞧死亡流水線啦,看屍體的工作真是令人懷念啊。”
下城警局矗立于市政大樓附近,緊鄰法院與下城監獄。這是幢粗野主義Brutalism,粗野主義,也叫野獸主義,作為建築風格流行于戰後的 1950-1970 年代。風格建築,粗壯水泥柱支撐深灰色大樓立面,開窗極窄,單面透光玻璃遮擋了路人窺視這座大廈的視線,偶爾,能瞧見穿制服的警察步履匆匆從天井經過,或是站在某個無人角落抽煙。
而假如此時有人從正門溜進去,揿下電梯按鈕,經過人事辦公室、交通巡邏組、風紀組、緝毒組所在的樓層,電梯門響時就會聽見空氣凍住的聲音,因為這裏是兇案組。
“人類道德敗壞的展覽館、曼哈頓最肮髒的陰溝。我真的愛死這個地方了,哈裏。我死之後能不能把骨灰灑在兇案組?”
瓦倫迪諾沿途欣賞散落在各個工位上的資料和半睡半醒的同事,他們有的人手裏拿着電話就睡着了。挂在天花板上的電視滋滋冒雪花,它原本是買來被同步更新罪案新聞的,但大多數時候是在淩晨兩點放肥皂劇和午夜怪奇秀。
長廊盡頭是一扇綠色鐵門,百葉窗正對着唐人街,原本它是猛犸象的辦公室,而如今門牌上的名字換了,換成了哈裏·邁凱倫。
“不能。”
淡金色頭發的人拉過椅子倒着坐下,手臂擱在椅背上。他眼角泛青,坐下時長呼一口氣,像個停在電線杆上的烏鴉。
“開玩笑的,誰想把骨灰灑在這種晦氣地方?怕是連去地獄的車票都買不到吧。”
瓦倫迪諾插兜站着,歪頭瞧他。
“哈裏。當了副局長讓你這麽傷心麽?你瞧着像一張被用來包了披薩的鉑金禮物紙。”
藍眼睛今晚頭一回笑了。他把領帶扯松,解開,扔在辦公桌上,看向天花板。
“是啊,當了副局長,讓我特別傷心。”
他的話從淩晨三點的空中飄到地上,帶着塵與灰。
“當輪值警探的時候,我能坐在這兒,和其他人一起吃涼三明治,喝五美分一杯的便利店咖啡。我去過紐約最肮髒的地方,處理過各種屍體。還記得那次配合風紀組出任務麽?整條街都被炸了,殘肢到處都是。那是我來下城的第三天,布魯諾……警長他開着那個老式雪佛蘭,帶着我和你。他說以後這種情況會很多,最好別吃飯再來,吐車上的話,得另外填洗車報告,一式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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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倫迪諾笑得打嗝,假裝沒有發現他提起那個名字時語氣的停頓。
“記得記得,現在風紀組改叫取締性犯罪組了。真懷念我還在那上班的時候,跟兇案組比起來簡直就 TM 是帶薪休假。你還給過某個殺了皮條客來自首的站街女一條手巾讓她擦血,後來整個堕落街的姑娘都盼着哪天她們的皮條客能暴斃,好能到警局給你錄證詞。你 TM 真是個不可多得的警察。”
哈裏笑,轉了轉咖啡杯,擡頭看天花板。風扇寂靜轉動,誰都沒有再說話。
“薩拉還好麽?你去看過她了。”
終于他還是開口。
“還好。變漂亮了,也長高了。組裏湊的錢每個月都會打到她賬戶裏,她高中畢業了就能有筆還過得去的存款。”瓦倫迪諾從兜裏掏出打火機,叼了根煙,也遞給他一根,對方沒接。
“別在這抽煙,夥計。去辦公室,那屋裏沒有煙感報警器,布魯諾走之前把它徹底拆了。”
他指了指綠漆鐵門。
“哈。” 瓦倫迪諾也收了煙。
他站起身,焦慮走了幾步,然後蹲下去,雙手揪頭發,眼淚掉在地上,砸出水花。
“艹。我喜歡的人都走了。”
“為什麽不能好好的?那個老家夥……為什麽要信玻璃眼珠的話,幫唐家做事?我跟了他這麽多年,他算是我師傅啊。”
揪着頭發的人嗚咽着,像條迷途的狗。
藍眼睛還是看着天花板,不聲不響。等瓦倫迪諾的嗚咽結束,才開口,聲音疲憊,如同從很遠的地方走回來,然而大夢将醒。
“後悔了嗎。”
“你後悔嗎?哈裏。把盛和會拱手交給唐家,你其實什麽都得不到,對吧。這麽想想,還是你更慘。”
瓦倫迪諾幹脆坐在地上,笑得打嗝。
“我不是什麽都沒得到。”
他低頭,看着無名指的戒指。是個素戒,和她那個湖藍寶石的成套。
“我現在有家了,就算只有這麽幾天,也是我和她的家。”
“葉鳳川和她心有靈犀,同時來找我做生意,本金收不回來就算了,總要收點利息吧。”
***
上東區,哈德遜河邊某高級公寓內。
女人在窗邊彈鋼琴,百葉窗沒關,風從縫隙裏灌進來,吹動她的睡裙。
女人反複按着一個音,機械地,毫無意識地。
而她左手握着一把帶血跡的槍。
幾小時前葉鳳川把它塞進她懷裏,把她推進暗巷。背光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見黑色瞳仁閃亮。
他親她,把她唇膏親到模糊,雙手冰涼,她緊攥他手臂,指甲幾乎摳進肉裏。
“你信我嗎。”
她雙唇顫抖。
“我知道,你今天打電話約我出來的時候,我就知道。”
他摸她臉。
“我不怪你,這是你能想出來最好的辦法,是不是?把我交給警察,把盛和會交給唐家。這樣他們不會為難我,而我不會為難你。”
他笑,額角流下一道血。她伸手去摸,摸到溫熱痕跡,手還是抖的。
“別怕,寶貝,是別人的血。”
他蓋住她眼睛,吻她的手。即使在這種時候,他的手依舊幹燥溫暖。
“你就在這裏等,我出去會會他們。警車到之前,你不能出去,否則我會分心,知道了麽?”
“別叫我寶貝”,她幫他把領帶系好,但整理到一半想起沒那個必要。
“我們才睡過幾天,我跟你不熟。”
她說完眼淚就掉下來。
可笑,變脆弱也就是這幾天的事。
“真好。”
他拍拍她的臉,眼睫垂下,最後一個吻落在臉頰邊。
“如果有人問起,你就這麽說。”
他不回頭地走了,暗巷盡頭大燈照亮,響起槍聲。繼而警笛鳴響,開始清場。
***
哈裏按了幾下門鈴,才用鑰匙開了門。
看到窗邊的人轉過頭,恍如隔世地看他,他也笑了一聲,把手裏的便利店袋子放在桌上,然後走過去,把她手裏的槍拿走,但她手指是僵的,摳都摳不動。
她擡起頭,眼睛很亮,亮得像回光返照。
“談判結束了?”
“結束了。” 他不再嘗試,轉身把大衣脫了,西裝袖口捋上去,擡頭喝啤酒,喉頭滾了滾,一罐啤酒見底。
“唐家答應放過葉鳳川,但他要代表盛和會,出席兩家的合作儀式。”
“你呢。” 她眼睛往下移,看到他無名指的戒指。
“你不用幫我做到這一步,唐家不會在這個當口殺我。”
“這個?你不用管。”
他笑了笑,眼神很淡漠。
“這是我給我上一段感情的紀念。你大可當我是個鳏夫。”
啤酒扔進鐵桶,當啷一聲。他踏上臺階,腳步聲中燈光亮了又滅。
“何小姐,門廊的燈請不要關。”
“我有開燈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