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舊影

舊影

紐約州郊區某監獄,鐵制閘門打開,穿囚衣的老人緩步走出,他胡子拉碴,頭發比從前更白,身軀還是笨重遲緩。馳騁警界三十五年的老警察晚節不保淪為階下囚,這景象堪比莎士比亞《李爾王》的某一幕,除了難堪,還有悲哀。

這是監獄的會客廳,周末開四個小時,接待親友探訪。四周白熾燈強光直射,照得人纖毫畢現,靈魂也無處躲藏。

老人坐下,瞧着年輕人桌上放的書,是本破舊聖經。風扇呼呼吹響,他手指按在書頁上,指向《耶利米哀歌》2:21。

“少年人和老年人都在街上躺卧,我的女兒和壯丁都倒在刀下; 你發怒的日子殺死他們;你殺了,并不顧惜。”

年輕人摘了呢帽,眼神擡起。猛犸象第一次意識到,瓦倫迪諾能有如此兇猛凜冽的眼神。

老人捂上臉,嘆息聲幾乎是某種嗚咽。

“原來你也是。”

“是啊,我也是。那死掉的三十六個小耗子裏有一個是我妹妹,同父異母的妹妹。我們相依為命很多年,然後有一天我聽說她死了,像面包渣一樣被扔進焚化爐,跟別的骨灰混在一起,我想好好埋葬她,還得一顆一顆地分辨那些灰。”

老人依舊捂着臉。他聲音顫抖。

“你們要我怎樣都行,別傷害薩拉。她什麽都不知道,她是無辜的。”

“薩拉當然是無辜的,但實際上她已經什麽都知道了。父輩所做的事,就算無關子女,他們又怎麽能把回憶抹去呢,你告訴我。”

“在公文還不如廁紙的地方,律法還不如槍法的地方,弱者怎麽活才算有尊嚴,你告訴我。”

他從手提包裏掏出文件夾,打開,把其中一張紙拿出,推過去。

“這是凱文的認罪供詞。他把當年所有細節都招供了,以防萬一我們還有一份錄音。很可惜,你沒見到他最後一面。”

猛犸象沉默。風扇悠悠旋轉,吹起聖經薄而脆的紙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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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他死了啊。”

這句話像一陣風,把黃金時代的所有都徹底吹滅。瓦倫迪諾真切感覺到屬于猛犸象年輕的那部分靈魂徹底失去,他面前坐着的不過是一具枯骨。

“嗯。當年的四個人,現在就剩下你了,布魯諾。”

年輕人叉手,把手肘放在桌上。

“我們在打一場艱難的仗。如果你還想伊萊紮的在天之靈得到安息、還想在出獄之後有臉面去見你女兒,就請幫我們最後一個忙。”

“我還有什麽用?我已經不是警察了,我知道的所有事你也都知道,我還能做什麽?而且……”

他抱住頭,渾濁眼淚從兩頰流下去。

“來不及了,我的肺已經剩四分之一,腎髒和肝也壞完了。就算能申請保外就醫,這個樣子,我怎麽能這個樣子去見薩拉呢?她要畢業了吧。畢業典禮上,她那樣體面的小姑娘,應該有體面的家長。”

靜默。靜默中瓦倫迪諾嘆了口氣。

“頭兒。”

他已經很久沒這麽稱呼過他,老人擡起臉看着他,以不可置信的眼神。

“我向你保證,你能體體面面地見到薩拉。她也很想念你。她說,從今往後的每個聖誕節,她都會給你寫賀卡。”

監獄窗外霜雪飄揚,有人嗚咽痛哭,而不遠處的天主堂裏響起唱詩聲,那是個普普通通的周日下午,陽光灑在所有大街上。

***

“你要帶我去哪?”

何念生站在原地,生了根似的,拽也拽不動。她的倔勁兒上來時有種把南牆撞破也不會回頭的韌性。而葉鳳川則收起調笑表情,握住她的手給她呵氣。

“這兒太冷,我們去車上說。”

“我不去車上,你現在身份很危險,別做多餘的事。”

她努力把手抽回,但他握得緊。

“不是多餘的事,你跟我走,就半小時,好不好。”

她眉毛抖了抖。

“你半小時就結束了?”

葉:……

幾分鐘後車停在某處公寓樓下,那是唐人街最老的幾條街之一,行人稀少,來往的都是六十歲往上的人,時間像在街口凝固了,從大清光緒年就沒再前進過。

他先下車,用圍巾遮住她的臉。兩人做賊似的溜進一條狹窄巷道,高跟鞋和皮鞋的響聲驚動角落裏翻找垃圾桶的貓。

她心咚咚跳,手還留在他手裏。這麽長的一條街,只有他們兩個人,僅容錯身的距離、近得能聞到他身上的古龍水味道,混雜煙草、咖啡和日夜無休工作到死的混賬氣息——錢的氣息。

離時代車輪太近的人率先被塑金身,也率先被卷進去,卷成肉醬,永世不得往生。

但此時此刻,世上的風雨吹不進來,她就能這樣天荒地老地和他走到頭。

“葉鳳川。”

她叫他。男人回頭,但沒有停步。

“怎麽了?”

“別丢下我一個人。”

他笑,更緊地握住她的手。

“不會的。”

“什麽情況都不會嗎?”

“不會。”

“你發誓。”

他笑了,轉身把那只與她十指緊握的手舉起來,舉到心口,另一只手指天,笑意還帶着調侃但眼神認真。

“我發誓我無論什麽情況都不會丢下你,戰争、疾病、死亡、金融危機、移情別戀。”

她瞪他,他就把她抱緊。

“放心吧,就算你結婚了,我也會當第三者,把你的婚姻攪得亂成一鍋粥。”

“真愛我的話不應該放手并且祝福我嗎。” 她擡臉,眼睛灼灼發光。

“我發現每次我們見面的時候,你都碰巧很狼狽。” 他繞開她的問題,伸手刮她鼻子。“好像個耗子。”

“我本來就這樣。” 她把圍巾一遮,遮掉大半個臉,不跟他說話了。

“長得一般,脾氣也壞,還有案底。你後悔了吧?我就知道。”

他還在笑,在黑暗中找到她的手,握住。

“我以為真愛是放手,但我放不了手。讓別人高尚去吧,我天生是個卑劣小人。”

腳步站定,他擡頭,指着暗巷裏某一個老式公寓樓三層的門牌。

“就是這兒。”

公寓樓結構複雜似迷宮,他走得輕車熟路,在垃圾堆裏翻山越嶺,直到站在某一戶門前,按鈴。

有人開門,那腳步何念生那麽熟悉,刷地一下,眼淚就下來了。

任叔戴着老花鏡,把門打開,站在門口擦手,笑呵呵的。

“回來啦,小何。”

“師父,我回來了。”

這是個照相館,器材什麽的都散發着二手店的黴味和樟腦味。

葉鳳川先進裏屋,換了身整齊西裝。任叔叫住他,在他上衣口袋別了只紅玫瑰。他眼神直勾勾盯着她,盯到她眼神偏到別處。

“現在不敢拍你走還來得及。”

她一仰頭。

“死我都不怕,還怕拍區區結婚照。”

走進裏間她卻發怵了,那狹窄小房間被下午陽光照亮,溫暖、輕盈。一套紅色旗袍放在檀木衣架上,梳妝臺邊坐着個老婦人,她聽見響動回了頭,摸索着走到她身邊。

她握住阿婆的手。

“阿婆給你梳頭。”

下午的光一分一秒逝去,她坐在妝臺前,看自己變回少女何念生、二十歲的何念生和二十八歲的何念生,最後戴上白頭紗。

“五十年前我還當裁縫的時候,這種式樣最流行。現在不流行啦,你別嫌棄。”

她搖頭,淚珠噼裏啪啦掉下來,掉在衣襟上。

“別哭,別哭。今天任叔算過了,是吉日。你們有福氣,福氣在後頭呢啊。”

她推開門走出去,陽光如同瀑布從窗臺灑下,而窗下鳳尾芭蕉、龜背竹和藤椅邊上,站着葉鳳川。

他朝她伸出手,低頭吻她手指。

“初次見面,我是葉家長子葉鳳川,往後請多關照,何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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