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不夜城
不夜城
“剛拍完婚紗照就要把你送到別人家去,有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事?”
車停在幾個街區之外,她坐在副駕駛補妝。剛上車他們就吻在一起,她卻沒讓他往下做。
“我得回家,哈裏要下班了。”
“這語氣好像我真的是第三者。你只是寄住在小警察家裏,心得在我這兒,你事實丈夫這兒。他只是個冒牌貨,鸠占鵲巢知道麽?”
他氣笑了,親自下去給她開車門。“回您的寝殿去吧我的公主,晚上把窗戶關好,別再被記者拍到穿睡衣的照片。”
“什麽睡衣?” 她整理頭發,一時沒理解這句話。
葉鳳川沒理她,坐回副駕駛,用儀表盤擦燃火柴點起一支煙,還戴上了墨鏡,以表示對她絕情的抗議。
她覺得挺好笑,站在車邊敲他車窗,上半身彎成 S 形,像在殷勤拉客。
“嘿,先生。”
車窗徐徐降下,他面色不豫,給她個假笑。
“過來點,honey。” 她聲音甜得要死。
他耳朵變紅,掐滅了煙:“做什麽?”
她踮起腳,在車窗邊伸進手去,把他臉扳過來,吻住。
這個親吻很有技術含量,他喘息逐漸加重,她又撤離了。手按在車門上,兩人你死我活地對視了幾秒,終于葉鳳川垂下眼,頰邊梨渦變深。
“行行行,我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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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結束那天,你要來接我啊。” 她聲音在他耳邊。
“知道了。”
“不能忘記啊。”
“忘不了。”
車走了,她在街邊站了一會,才緩緩回神,往公寓的方向走去。
***
“嘿,女士,買張報紙吧,今早剛出的大新聞,華埠要變天了。”
她在街上走,裹緊身上的大衣。隆冬已至,聖誕節也快到了。各大商場與公園都裝飾起彩燈,華埠也不例外。街上飄着熱紅酒香氣,下城打工仔們揣着剛發的工資與獎金,駐足在每個裝飾華麗的櫥窗前。消費的幸福如同廉價糖果,把日常裏那些不堪忍受的瑣碎暫時抹平。
報刊亭前,黑大衣女人的細跟靴駐足。她拿起一張報紙,翻開。那上面頭版頭條赫然是:“XX 集團涉嫌跨國犯罪與洗錢活動接受聯邦調查,名下地産多涉舊金山與東海岸華埠。”
她從前做過調查,XX 集團是唐家直系。
距離上次見過葉鳳川已經過去七天,七天,創世紀第一章都講完了。
但七天對于毀掉一座累積幾代的高塔又太快了。
翻開報紙,果然看到熟悉的名字,都是與唐家有千絲萬縷聯系的政要。而那些人,同樣也負責了前不久的收購。
她終于徹徹底底知道了葉鳳川在做的事,而這事的全局卻不是他告訴她的,而是報紙。
他在以自己為餌,把整個唐家和盛和會都套進去,然後由哈裏收網。這麽做的結果是他也不能獨善其身,因為盛和會與他深度綁定。除非——做污點證人,餘生都接受 FBI 的保護,徹底失去人身自由。
她嗓子發幹,想立刻離開這人聲喧嚣幸福洋溢的街道,但雙腿發僵。
早該想明白,葉鳳川不可能坐以待斃,與唐家的合作只是假象而已,他真正要的是複仇,對整個盛和會、和盛和會背後扶植過布登勃洛克家族、凱文與布魯諾的家族複仇。而哈裏想必也早就知道,葉鳳川和他通過氣,不然警方不可能如此迅捷地介入到整個環節,迅捷到仿佛早就串通好了似的。竊聽、資産清查、聯邦大陪審團……這篇獨家報道想必是拿到了內部資料,才能巨細無遺地将前因後果交代一遍。
她隐約有過預感,可還沒來得及驗證,他就已經把自己搭進去了,急得像明天就要去死似的。
等等。
她有些暈眩。
盡管不好的預感一一顯現,但最關鍵的那塊拼圖沒有拼上。
假如真的無法挽回,他不會做那種承諾。按照葉鳳川的性格,八成會直接不理她,把人甩開,自己去死。但他沒有,他表現得好像做完這些事他真的會開車來上東區公寓樓下,按按喇叭她就會跑下來,就像做掉整個唐人街地下帝國這件事簡單得像出了趟遠差。
她捏緊了報紙一角,冷靜,冷靜,她默念。
要相信他。
***
周末的麥迪遜大道衣香鬓影,金粉金沙遍地撒,每一對從車上走下的男女都優雅、兇猛,透着肉食動物進攻性的美。他們給服務生小費就像上帝給信徒塗膏油,畢竟後者會幫他們把最新款的跑車停好,在深夜狂歡結束時還會幫他們叫計程車。
而今晚新開的俱樂部“不夜城”外,全紐約最勢利眼的服務生們都把目光投向那輛“幻影”,和它上面坐着的灰西裝男人。
他醉得厲害,身上煙霧缭繞,連車都走不下去。
又俊得出奇,暗色調的五官、流光溢彩的燈勾勒那張臉的陰影,連路人都頻頻回頭。
像個被随意丢在路邊的寶石盒,價值連城的寶石灑落一地,但無人敢去拿,他泛着有毒的惑人堕落的光。
“先生,先生。”
膽子大的服務生上去試探,看看人是否還醒着。
“念生。”
他一把抓住服務生袖角,眼睛往上擡,努力定睛細看,然後放開了。對方心跳停拍,但還是竭力保持職業操守,繼續問。
“先生,您需要幫忙停車嗎。”
他幾乎是從車裏滾出去,滾到街上,昂貴西裝蹭了灰也不知道,他只是茫然靠在牆角,此時就算一個五歲小孩推他一把他都會跌倒。
但他沒跌倒,一只手扶住了他。
葉鳳川回頭。
天上簌簌飄起雪,他把人一把拽進懷抱裏,抱得緊到像怕她化成一縷煙散了。
“你在發什麽瘋!”
她發髻高高梳起,穿着低胸晚禮服、紫色貂皮。唐家接受調查這件事已經在大小報紙和新聞頻道轉載開,而幾分鐘前,她手裏還挽着哈裏,佯裝無事地去聽新年音樂會,接着在街角看見這個人。
瞬間她就失魂落魄,誰都攔不住她向葉鳳川奔去。
他渾身的骨頭散架一般,如果不是她托着他。
“我母親死了,念生。她自殺了。”
“我以為她起碼臨死之前會原諒我,她還給了我戒指做結婚禮物。但唐家破産,她把積蓄都投進了唐家。手槍直接打穿顱骨,她恨我,我知道。”
她沒見過這樣的葉鳳川。雪大起來,侍應生跑進室內拿傘,而大雪已經瞬間蓋滿兩人肩頭。
“我是不是真做錯了?盛和會、唐家,那麽多人,那麽多生意,牽一發動全身。我知道會這樣,我就知道……這和打仗有什麽區別?”
“和殺人有什麽區別?”
他用力扶着她肩膀,才能勉強站立。淚水沾上她的臉,是葉鳳川的淚。
“念生。” 他聲音極低。
“我快撐不下去了。”
雪落無聲。
她學他當年在廣新樓那樣,輕輕拍他的肩膀,一下一下。嘴裏呢喃,哼那首當年聽過的兒歌。
風雪都是寂靜的,路邊流浪漢拉起大提琴。
哈裏站在街角,大衣被風雪包裹,安靜看着那一對依偎在一起卻沒有身份依偎在一起的人。
“先生,先生。”
小女孩的聲音在哈裏身側響起,他低頭,看到六七歲的小女孩背着一袋玫瑰花。雪落在那些花上,花瓣已快枯萎。
“買花嗎?平安夜買花,上帝保佑您實現願望。”
願望
哈裏低頭,在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時已經把現鈔都給了女孩,拿過所有玫瑰花。
真荒謬。
在非理性的世界裏推導理性的結果,他把這條路走到盡頭,為何還會相信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