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盡頭【結局篇】
盡頭【結局篇】
“唐小姐,我們是聯邦調查局。有人指控您觸犯多條法律,這是搜查令與逮捕令,請您配合調查。當然您有保持沉默與聘請律師的權利。”
下城,華爾街。銅牛之上,百尺高樓。
這裏的辦公室徹夜燈光不熄、體育館大小的交易廳裏亮如白晝、全封閉無開窗。中央空調輸送的空氣帶有興奮劑成分,高管所在的樓層甚至會定期打入高濃度氧氣以維持大腦新鮮活躍。這裏的高端打工仔們所面對的日常工作也是空氣——概念化的金錢。
華埠震蕩帶來的沖擊波導致下城樓市價格浮動,大量實體經濟面臨破産重組與出海。負責本地業務的小組已經幾天沒睡覺,只能靠藥物和咖啡吊着一口氣。老板需要他們聰明的大腦,而他們的大腦是他們站在這裏唯一的理由。
而現在大廳陷入短暫寂靜,因為某個大主顧被帶走了。她踩着高跟鞋從一把手隔音隔光的辦公室裏走出來,衣衫不整,雙眼還帶着迷離幻光。上周起她就頻繁出入這棟大樓,和高管打炮、磕嗨了的聲音會從辦公室門縫裏漏出來,而其他人根本無暇在意。
這就是華爾街。華爾街不對世界負責,他們只負責用聰明腦袋把世界推向它終将去到的地方。
“唐小姐。”
穿制服的人看了她一眼,對身邊人遞了個眼色,對方立即遞過去一件外套。而女人沒有接。在強冷空氣充斥的大廳裏她筆直站在鏡面似的地板上,墨色大理石倒映她輪廓立體的臉。盡管妝花了,她還是擡着下颌。
“警官,你耍我。從頭到尾這都是你們導演的一場戲,從葉鳳川失蹤、抛售盛和會股票開始。你們用利益引誘我,讓我買入,然後在重組時介入資産調查。你們早就算計好了。”
藍眼睛沒說話,他從同事手裏接過外套,重新遞給她。
“我不要你的僞善,先生。我會聘請紐約最好的律師為我辯護。這次未必贏的是我,但你必須輸。”
她唇角抽搐着揚起,那是藥物作用的表現。
接着她像是再忍受不了這裏的空氣似的疾步走出去,一衆黑色制服跟在她身後,大門推開之際,強烈自然光湧入,刺痛每個人的眼睛。
***
“葉鳳川,你找我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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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前,下城某會員制俱樂部內。金發男人剛來不久,他是被秘密帶到這裏的,開門就見到某張不是很想見到的臉。雖則對方頹喪且悲傷,但身為男人他不得不承認,葉鳳川無論何時都是個漂亮人物。
“嘿,警官。” 他擡頭看向哈裏,把手邊的威士忌推給他。“請坐。”
“我沒空坐下,何念生失蹤了你知道嗎?你把她藏哪兒了?”
“我沒藏她,她有必須要做的事,做完了,可能就……”
他深吸一口雪茄,把臉藏在煙霧裏。
“飛走了吧。”
“你放屁!”
哈裏第一次說髒話,把裝着威士忌的玻璃杯扔在地上。水晶碎裂一地,酒液沾濕他褲腳。他覺得自己像個小醜,所有人都在戲裏,只有他是個串場的,卻愛上了女主角。
“我說沒說謊,你看不出來麽。”
他把煙撚滅了,坐起身。腰杆筆直,行立坐卧都有訓練痕跡。他們是從同一套系統裏出來的,互相檢視就如同流水線上的合格産品在互相打量。
“你在 FBI 受過專業訓練,你精通法醫學、指紋學、纖維分析學、彈道對比和犯罪法。1970 年之後他們還加了遺傳密碼學的課。你是個專業劊子手,哈裏·邁凱倫。甚至可以說你那雙眼睛就是測謊儀。布魯諾查了四年的事,你剛到下城就查出來了。你根本就沒想靠布登勃洛克家族青雲直上,你是你們家的叛徒,早就在暗中調查他們早年做的好事,我說的對麽?”
“就算何念生不出現,你也會搞垮你們家。她的出現只是加速了你的計劃。”
葉鳳川笑得很寂寞,紅寶石戒指擱在桌上,它熠熠閃光。
“事到如今了,我們也互相攤牌吧。”
“我要搞垮唐家,需要警察的協助。在這期間,如果我遭遇不測……你要保證何念生的安全。”
“我可不是什麽大氣的人,但我得看見她好好的,才能安心把事情做完。”
他拿起那個戒指端詳,鴿血紅,棱角切得粗犷。
“我知道你不信,但世界上就是有我這樣的蠢貨,願意為這種過時的理由去死。”
***
庭審進行到一半,報紙已經開始加印第二日的頭版頭條。
葉鳳川站在證人席,臉上還是那種她再熟悉不過的笑。從始至終,他都沒看向她一眼。同在證人席的還有許久未出現的布魯諾,他也作為證人,指控唐家及其背後的資本如何在過去十二年裏買賣人口、洗黑錢、以違禁藥物供養上層操控選舉。
何念生緊握着柚木扶手,那背影近在咫尺,而他就快被聯邦調查局帶走了。由于主動站出來揭發所有幫派內情,他被作為污點證人保護,會活在某個不為世人所知的地方,例如中西部某個農場或是北部荒原,終此一生。對他那種熱愛自由的人來說,或許比死更難過。
中場休息時她實在無法忍受,走出去站在走廊裏。等人群都散盡。
“念生。”
這兩個字在她背後響起,她渾身抖了一下,緩緩回頭,看到的是一雙藍眼睛。
他走過來握緊她的手,而她抽手出去。
“哈裏。今天庭審結束之後,我會把東西從你公寓裏搬走。”
她說得很輕。
“這段時間多謝你照顧了,我……”
他沒讓她說下去,手握在她下巴上,低頭要親。她立即躲避,而那個吻最終沒有落下。
“我想過用某些不太光明的手段留下你,薇諾娜。”
“我曾經有可能成為一個變态,因為我過去的幾十年人生裏見過太多變态。我知道所有人類發明的審訊、控制、洗腦的方法,我可以把你養成我最喜歡的那種女人。” 藍眼睛專注看着她:“我甚至可以花心思,讓你日久生情愛上我。”
她眼睫顫動,但沒有逃跑。
“你引起我的興趣、塑造我的審美、消耗我的耐心、摧毀我的期待。”
他摸她嘴唇,指腹按壓下去,她還是不說話。
“但我還是喜歡你。”
“我越喜歡你,就越覺得自己孤獨。”
“哈裏。”
她終于開口,視線碰到他又收回。
“我知道你愛葉鳳川。” 他接過她的話。“如果有可能你甚至願意和他一起走。但那無異于終身監禁,薇諾娜。你要清醒,機會必将來臨但不是現在。”
“所以剛剛的話,我就當沒聽到。”
他放了手,留她一個人在原地把臉埋在手心裏,發出嗚咽。
而他越走越遠,消失在黑暗裏,把手心掐出血痕也不回頭。
終于他站定腳步,心中如雷震轟鳴,繼而臉上浮起微笑。
他想起布魯諾在他加入下城警局第一天說的第二句話。
越有名的警察,越厭世。
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刻,就是你衆叛親離的審判日。
“原來心痛的感覺是這樣。”
他捂住心口,緩緩靠在牆上。
“真要命啊。”
***
“今日天氣多雲轉晴,氣溫為華氏九十五度,紐約每日新聞為您播報本日最新情況。昨夜下城擺也街發生一起入室搶劫案,六名被害人中毒死亡,兇手仍在調查中;拉法葉大街惡意追車案件嫌疑人已抓獲,為十六歲青年男子;三十三街一百零八號大廈外立面瓷磚掉落随機砸傷路人案件已受到建築師協會關注,相關人員接受調查中……”
修長手指揿下音量鍵,順便把咖啡端上桌。何念生嘴裏叼着面包片還在抹黃油,不滿道:
“幹嘛按掉?我還沒聽完。”
哈裏喝掉咖啡,穿上警服外套帶了帽子,對她翻了個白眼。
“這個月房租交了嗎?這是公共區域,我在辦公室聽這些都快聽吐了。”
“明天交!” 她把面包吞下去,噎得咳嗽。“要不是為了查葉鳳川的事誰想答應你的續租合同?天吶早知道你潔癖又小氣我當初就不……”
他戴警帽的動作停頓了,回頭問她,帶着笑:“不什麽?”
“不拿你的一千美元。” 她把咖啡一口悶了,提包出門。
“半個月前,是你說要付房租。” 他幫她開門:“你說我們只是室友,不是同居。說實話我覺得你有些矯情,畢竟我前女友已經死了,大可不必如此……中國話怎麽說的來着?哦,掩耳盜鈴。”
何:……
外面陽光明媚。
她正要邁出門,卻在門口停住了。
陽光太刺眼,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她聽見電臺播報,聲音低到不可聞,但還是被她捕捉到那個名字。
她沖過去把音量調高再調高,調到那段新聞回蕩在房間裏,電流震蕩。
“關于盛和會一案開庭在即,下城監獄突發暴動,十名在押人員被劫持,警察正趕往布魯克林區營救……”
她回頭看向哈裏。
而他點頭,向她笑,眼睛卻看向的是窗前那束玫瑰花。他每天下班回家都會帶一束,給它換水。
“你都知道。”
玫瑰花走近他,久違地陌生地觸碰他,給他一個擁抱。那擁抱意味太複雜,但他決定接受。就像接受他意味複雜的命運。
“你們早就計劃好了。” 她說出這句話時,感覺有些未來徐徐展開,而有些過去已經不可挽回。
“真聰明,我的薇諾娜。” 他摸摸她頭發,吻了一下,比陽光落在發頂的重量更輕。
“現在去找他吧,他在等你呢。”
***
車飛馳在布魯克林大橋。
何念生握緊方向盤,心裏默念那個地址。夏天到了,氣溫飙升,車載電臺裏放着邁克傑克遜。
她的人生中,從未有一天像那天一樣,如此期盼接下去的人生。
車停在約定的地方,那是間樸素公寓。
她用哈裏給的鑰匙打開那扇門。
陽光潑灑進來,窗簾飛舞。黑西裝的男人站在窗邊,恰在此時回頭看到她。
“我要帶你逃跑了,女士。”
他笑容一如既往地帶着幾分嘲諷,但濃黑眼睛飽含深情。
“幸好,我當初以你的名義在南澳買了個農場。哦,對了,你在瑞士還有幾個療養院,大馬、新加坡和越南有幾處海灣,日本京都有個不錯的湯池。”
他把她抱起來,放在床上,像放置一片羽毛。
“葉鳳川從今往後就是個窮光蛋,您能養我麽?聽說……您現在是個有錢的寡婦。”
她面色嚴肅。
“我喜歡能幹的。”
床榻陷下去,白色紗簾起伏。
“巧了。”
“我特別能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