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042

小河村。

農忙到了尾聲, 村裏的孩子們都收了假回到學校,田間地頭只有各家的大人在忙着種秋糧。相較于往年,今年的小河村種秋糧的少了一小半人家。

這一小半, 就是村裏投錢最積極的幾戶。

趙換娣哼着戲腔回家, 今天在鎮上有大集, 她左右無事,帶着元梁跟幾個婦女一起去趕集。集上好吃的多,元梁又看見什麽要什麽,她走時候揣在兜裏的三塊錢, 很快就花個精光。

快一年前, 她還能為了家裏丢的一塊三氣的好幾天的睡不好吃不下,可現在一年過去,她已經能大大方方的花掉三塊錢。

趙換娣把這一切看做是自己應得的回報,是對她智慧的獎勵,因此很快适應了家中新的消費觀念。過去的幾個月, 她不光是去趕集,還給家裏人人都添置了東西, 給元梁買的新嶄嶄的小書包, 給元棟買的磁帶, 給元德發也買了幾包他沒抽過幾次的帶濾嘴的香煙。就連元柳元芹兩個丫頭片子, 她也一人買了一根新頭繩和一包鉛筆。

前幾天農忙, 她身體壞了下不了力氣,就在家做飯, 一天買一個豬蹄子,吃的全家人嘴巴冒油。往年對家裏人來說要脫層皮的農忙, 今年過去後還被元梁追問啥時候還有這種日子,能天天吃大肉, 多美啊。

趙換娣樂呵呵的表示往後每年都這樣,家裏有錢了,豬蹄子随便吃。

莊稼收完她就攔着不讓秋種。家裏勞力不夠,又不差那一點糧食,幹啥去吃苦?

元德發拗不過她,只能撿着在地頭種了點煙葉子,剩下的都荒着。

不過今年荒着地不種秋莊稼的人家不少,元德發心裏憋着氣也無可奈何。誰讓大兒子跟妻子站在了同一戰線,家裏連着投擡會幾個月,已經拿了兩期的利錢,一次一百多。趙換娣捏着錢,只覺得事事順心如意。他就算是有什麽話,趙換娣也不聽他的了。

趙換娣進了家門已到中午,元德發回了家才看到家裏冷鍋冷竈,問她是不是又去趕集。

趙換娣不以為然:“今個逢大集,之前你不是說想再抱幾個雞崽?我去瞅了,沒遇上。”

哪裏是沒遇上,是她帶的錢一個不留意就花完了,所以趙換娣才沒買上。

元德發也不抽煙了,拉下臉子進屋,把門簾子甩的撞在一起,發出簌簌的響聲。

要是以前的趙換娣,這會兒只怕已經慌了。

可這小半年下來,趙換娣對元德發早就沒了妻子對丈夫的畏懼。

她翻了個白眼,拿出在集上買的面人糖,小豬造型的糖,一個老頭子擺着攤子現做。元梁非說要,一個都八毛呢。她忍着心疼買了,結果元梁吃了兩口就不吃了,塞在趙換娣手裏又要別的吃。

趙換娣把面人糖放在嘴裏,那甜滋滋的味道說不上好吃難吃,但是她從未嘗過的滋味。

她慢騰騰的吃完糖,不願意上裏屋去看元德發的臉色,到閨女的小矮房裏睡。

她現在身子差,光是去鎮上一趟,就累的不能行。躺在元柳元芹睡的大t鋪上,趙換娣心裏算着再過幾天就到第三期利錢的日子了,大兒子也馬上要回來,她得做點好吃的給大兒子補補,還有家裏的竈臺時間久了,底子都是補過多少次的,她想買個新的……

就這麽胡思亂想,趙換娣終于沉沉睡去,夢中還帶着甜蜜的笑。

*****

小河村的另一邊。

明明到了飯點,王美腰家也是冷鍋冷竈。

王母咬着手指甲,嘴裏絮絮說着一家子都聽不懂的川省方言,她坐在窗臺下面,眼睛死死盯着大門,期盼着丈夫帶着好消息回來。

家裏的老太太被王母送去小叔子家,現在家裏就只有兩個兒子帶一個兒媳。

王家的大兒子和媳婦站着,兩人剛吵過架,臉上還帶着未消失的怒容。

王家的小兒子也僵着臉,背着身子誰也不看。

終于。

大門被人吱呀推開,所有人不約而同的站起身來。

“他爹!”

“爸!”

王父這幾天得了感冒,渾身都沒力氣,他進了門,手腳都沉甸甸的。

看到一家子都圍過來,他咳嗽兩聲:“把門關嚴實。”

小兒子眼疾手快關了門,直接把門插上。

一家子到了正間,王母像是已經預料到情況不會太好,強裝鎮定想扯出來個笑,結果臉色詭異的吓人:“人找到了吧?”

王父疲憊的坐下:“跑了。”

短短兩個字,家裏人都像是被什麽東西電了一下,明明寬敞的屋子,卻像是突然矮下來一截,壓的人透不過氣。

“我聯合了幾個小會頭去找的,大會之前放辦公桌的地方都空了,問了周圍人,都說沒看見什麽時候走的。還有幾個沾親帶故的小會頭不死心,我們又去了介紹他入會的親戚家裏,都跑了。”

在家人面前,王父雙手捂着臉,眼淚從指縫裏溢出來。

“都跑了,家裏除了家具,啥都沒有了。”

王母從椅子上出溜下來,渾身打着哆嗦,臉色白慘慘的。

“跑了?咋會就跑了?明明掙錢的生意,為啥就不幹了要跑啊?”

王父沒說話,他心裏清清楚楚。

什麽生意能掙那麽多?一百塊投進去,三個月就給二十五。投一千,就是二百五十塊。就算是放貸都沒有這麽多的。

那為啥還能按時發錢?還不是靠着吸納的新會頭。

一個小會二十人,只要源源不斷的有新人進來,就能拿着新人的本金給所有人發利錢。

王父不傻,他早就發現了這點。

可那會兒兩個會都如火如荼,會頭一個個加,他以為這樣的烈火烹油還能繼續很長一段時間。

誰知道……誰知道居然才短短半年,就迎來了這個局面?

王母揪着丈夫問,問來問去都是那句話,那些人為啥要跑。

他知道妻子不是沒聽懂,只是還不能接受。

關鍵時刻,大兒媳白着臉問他:“他們跑了,咱們怎麽辦?我娘家怎麽辦?”

王父放下手,額頭刻着深深的溝壑,眼裏沒了剛才的迷惘,反而是一片絕望。

大兒媳見狀,後知後覺的跟着絕望。

“王長青!你們一家把我娘家拉下水的!要不是你說能帶着我娘家發財,我不可能還回來跟你過!你她媽給我說話!現在要怎麽辦!”

她瘋了一樣的揪着自己男人的脖領子,哭着要他負起責任。

王長青忍了片刻,在妻子一巴掌甩在他臉上的時候他也繃不住了。

他反手也給了妻子一巴掌:“吳小月!你聽聽你說的屁話!不是你自己主動死乞白賴的非要讓你娘家進來的嗎?也是你自己從娘家回來的!咋?我妹子名氣差的時候你就跑,我們家掙錢了你又趕緊回來巴結。你算個什麽玩意兒!”

兩人話趕着話,在屋子裏打成一團,王父喊着別打,可又拆不開兩人,只能老淚縱橫錘着胸口說自己去死好了。

王母這會兒像是傻了,呆呆坐着不說話。

王長青兩口子很快打的滿臉是傷,兩人一遍罵一邊打,似乎是要從這樣的暴力中暫時放下對未來的恐懼。

終于,王母一個茶杯摔在地上,制止了這場鬧劇。

“打有什麽用!先想想咱們自己怎麽逃出命去吧!”

她從川省的大山裏出來,骨子裏自帶一種天然的勇悍。在接受了糟到不可能再糟的現狀後,她破罐破摔開始想起後路。

她指着大兒兩口子:“你們不用現在打,等那些人上門了,有打不完的架。想讓打死都行!”

王父此刻無比後悔自己為什麽當了這個會頭。

自家的錢大幾千投進去出不來就算了,可關鍵是他是會頭。

連他都知道出事了趕緊去找上面的大會頭,村裏其他十九戶人家能不來找他這個小會頭嗎?

一想到十九戶人家投在自己手上足有四萬多的本金,王父只覺得骨頭一陣陣發冷。

這裏面甚至不少人的本金還是借的,有些是為了湊夠一個整數,有些是想拉着親戚掙錢。

總而言之,十九戶背後,能牽連好幾十家。

只要一想到這些人拿不到錢,不知道會用什麽手段來對付自己,王父就有種恨不得現在去買農藥,一家子整整齊齊的死了好過被人打死。

對,買農藥。

王父心裏燃起一股希望,總之是個死,他不想死的痛苦。一家子都喝,黃泉路上也不孤單。

小兒子不行,王父在癫狂中保留了一點理智,讓小兒子去找美腰。有美腰幫扶,好歹給王家留個香火……

王父抱着必死的決心,被王母一巴掌打斷。

這個賢惠麻利了一輩子的女人,第一次體現了骨子裏的狠勁。

“咱們憑啥死?上頭那麽多人都跑了不死,下面還有多少個小會頭,大家都塌了窟窿,憑啥咱們就得去死?”

她牙一咬:“咱們也跑!”

一家人都望向她,王母臉上透着堅毅:“咱們跑,先躲在城裏。等回頭事情都發出來,看情況再說怎麽辦。”

“這麽多家,又不是咱們坑害的,咱們自己也賠了大幾千,比他們誰家都多。憑啥這些窟窿全在咱一家人身上?他們要有本事就去找大會頭,把人找到,讓對方把錢吐出來。不然就自認倒黴!”

“咱跑,要事情不大,咱們就認罰。要事情大,咱們就走。”

王母此刻無比冷靜的盤算着出路:“我給美腰打電話,讓她盡可能的多準備錢,實在不行,咱也不能所有都賠,得讓公家評個理。”

王母這樣說,一家人終于冷靜下來。

大兒媳吳小月還在掙紮:“那我娘家……”

王母一個眼神,吳小月不敢說話了。

一家人都默契的不再提吳小月的娘家,吳小月糾結半晌,最後卻只能灰溜溜的跟着收拾東西。

她給娘家闖下這麽大的簍子,就算是這次婆家把窟窿全補上,娘家她也回不去了。

吳小月不知道前路如何,機械的收東西,聽着男人指揮自己幹啥。

王母心裏好受了一點,在這家庭風雨飄搖的關鍵時刻,她苦中作樂的想,之前大兒媳一直不受教,總是拿着美腰說事,連孫子都不願意給她生。

這下好了,娘家她回不去了,往後不論如何,這個大兒媳算是拿在手裏了。

王家人連夜收拾了東西,大件的不敢拿,只敢把家裏值錢的拿上,幾個人各自都帶了兩身衣裳,趁着天黑摸出村子進了城。

此後幾天,小河村就再沒見過王家人出門。

正當他們都疑惑時候,七裏莊出了事。

标會的大本營可以說就在七裏莊,有兩個大會頭都是七裏莊的人,也因此,七裏莊幾乎是家家投錢。

眼看着有一批人的利錢到了該結的日子,村民找上門,卻發現大會頭跑了,小會頭也跑了兩個。這四家人,有一家是全家一起跑的,還有三家,要麽是帶上父母跑路留下妻兒,要麽是帶上老婆孩子丢下父母。

全家一起跑那個最先被人發覺,等到撬開門進去,裏面家具擺設都在,就是人不在家,竈臺甚至都落了一層不薄的灰。可見是已經跑了好些天了。

衆人趕緊去找另外幾家,被留下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男人(兒子)是欠了債跑的,只說是去外地或者進城去幹什麽事了。

有人不死心,按照說法去找人,找了一整天,到傍晚回來,才對t等了一天的村民說沒找到。這下幾乎是實錘這些人跑了,一時之間七裏莊亂做一團。

圍着這幾戶人家,有人在的這三家就逼問錢在哪兒,問不出來就在屋裏翻,翻到最後,幹脆搶着把這家的值錢東西都拿走。沒人的那家則是跳過了中間步驟,直接開始搶。

一邊搶一邊砸,也不知道是誰放了一把火,瘋瘋癫癫在外面要這幾家給自己陪葬。

村裏還沒到期的那些人也跟着去找自己的會頭,沒跑的會頭算是倒了黴,被逼着要錢。村民們都說不要利息,只要把本金還回來。

可不管是利息還是本金,他哪兒能拿得出來?

面對從自己手裏拿錢的正主,有人跪下求會頭給錢,有人則是揮舞着拳頭上去要。

從開始的劍拔弩張,到後來的打成一團。縣城的公安來了十幾個都沒剎住,最後只能拿了搶來,對着天放幾槍,勉強把人分開。

人是分開了,可小會頭死了兩個,一個是扛不住打,自己喝藥了,還有一個是活活被人打死。

公安犯了難,打人幾乎全村有份,實在找不到誰打死的人。還有幾家房子被點了,他們到的時候都燒幹淨了,那幾家還有人在的抱着他們大腿哭,老人哭,女人哭,小孩哭。

正當他們焦灼的時候,別的村子也開始了。

公安四處滅火,後來沒辦法只能申請調令,市裏派了一個支隊來。

炎熱的六月,到處都像是火海。

小河村發現的不算晚,可等他們發現時候,王家人已經跑了,還是舉家逃跑。村裏人進了王家,王家只有一個老太太在,問她別人去哪兒,王老太太就說不知道,只知道兒媳把鑰匙給她了。

小河村的人這會兒都反應過來,一個個也都如墜冰窟。

王家被搶了,王家被砸了,王家的房子被人一把點了。

可有什麽用?

錢回不來了啊!

趙換娣心驚肉跳的看了一場,王家的房子被烈火燒的架子都塌了。火熱的光映在人臉上,不見笑容,只見瘋狂。

她回到家撫着胸口,拿起水瓢灌了幾口,像是要澆滅剛才看到的瘋狂之火。

元德發進了門,她趕緊迎上去,以前的小心翼翼再次回到她臉上。

“他爹,人找到了沒?”

元德發松口氣:“找到了。”

趙換娣那顆心終于放下來,又急急問道:“那對方沒說啥時候能把本金退出來?咱不要利錢,只要本金。”

元德發也拿起水瓢喝了一口:“說是在外頭放貸呢,明天就收回來,讓明天帶着收條去拿錢。”

趙換娣:“那……”

元德發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麽,打斷道:“有人在他家外頭盯着呢,房子周圍都有人看,跑不了。”

趙換娣慶幸萬分,慶幸自己當初沒有投标會,而是投了擡會。

标會是大會頭捏着所有錢,你看,一跑就誰也找不到。

擡會就方便了,是他們自己拿着,多保險。

那股子驚慌勁過去,趙換娣忍不住心裏的傾訴欲,開始絮絮叨叨說自己做法多明智,要是投了标會,現在都不敢想會是什麽下場。

元德發不想聽,惡聲惡氣的說要睡下,趙換娣瑟縮一下,也老老實實的不說話了。

她曉得丈夫現在看見自己就煩,她心裏不服氣,卻也不敢再像前些天那樣硬氣。

她躺在床上,告訴自己,明早就好了,拿到錢就好了。

擡會畢竟還沒人跑,她穩着呢。不論怎樣,這幾個月拿在手裏的錢是實打實的,就是擔驚受怕了一點。

結果第二天,元德發趕了個大早去,傍晚才回來。

身上全是土,滿頭滿臉的土坷垃,神情是心死之後的一片空茫。

“人跑了。”

他在外頭等到十點都沒見人出來,跟別人一塊撞開門,結果看到了這家人在屋裏挖的地道。對方顯然是早就預估到這一天,那地道裏的都是舊土,一看就是挖好之後放了好幾個月。順着地道往外,能直接到河沿上。

那家人肯定是從地道跑出來,又沿着河邊往外頭去了。

趙換娣啊了一聲,什麽話也沒說出來就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暈過去之前,她唯一的念頭是。

自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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