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大課間。
跑操的學生們此起彼伏地喊着號子,陳獵雪在教學樓天臺的石墩子後面轉了一圈,不出意外地找到了宋琪。
他踢踢宋琪的腳:“你們班主任又在樓下逮你呢。”
宋琪跟個日夜颠倒的精怪似的,迷瞪着眼坐起來,滿臉不耐煩:“愛他媽找找,一天天的事兒精。”
他還穿着昨天的衣服,眼底黑黢黢的挂着烏青,陳獵雪看他兩眼,從兜裏掏出瓶酸奶扔過去。
“昨天打你疼麽?”
宋琪“嗤”地一笑,擰開蓋子咕咕咚咚牛飲,“就你那點小力氣,貓抓似的。”
“晚上的班別去了,我給你頂上。”陳獵雪撿了塊幹淨的地面坐下,說,“你多陪陪你媽吧。”
宋琪沒接話,陳獵雪險些以為他坐着睡着了,扭頭去看他,宋琪愣愣地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沒事兒,我下午去看她,晚上反正也不能在醫院呆,不礙事。”
任誰遭遇親媽割腕這種事,心裏肯定都沉得喘不過氣,陳獵雪也沒再勸,點頭道:“行。你回家好好睡一覺也可以,不差這一晚上。縱康哥肯定會去照顧你的。”
他提到縱康,宋琪的表情古怪地變了變,皺着眉頭咕哝:“這他媽的……人家天上掉林妹妹,我從天上掉了個兄弟。”
陳獵雪心裏老大不情願讓縱康多攤個弟弟,用眼角斜瞥了宋琪一眼,警告他:“你別欺負他。”
宋琪煩躁地撸一把頭發:“他長得跟我媽似的,到底誰欺負誰啊。”
宋琪媽在醫院沒住多久,多躺一天病床就多燒一天錢,住不下去。
縱康自從在心裏默認了這個“媽”,心就沒放下去過,天天在修車廠和宋琪家兩頭跑,他怕宋琪媽受不住傷口癢亂抓亂撓,專門從廠裏帶了一小圈軟車胎回來,沒人在家的時候就把宋琪媽的手腕裹起來。
陳獵雪偶爾去幫幫忙,總覺得宋琪媽似乎清醒了點,以前一個鐘就能發一次瘋,現在狀态好的時候能安穩一下午。不知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的緣故,還是因為縱康無微不至的照顧。
陳獵雪坐在縱康的小出租屋裏包餃子,白菜豬肉餡,肉是陳獵雪買的,從超市絞好帶過來,縱康心疼得很,說一樣的肉,從菜市場買回來自己剁就行了,淨花冤枉錢。
陳獵雪的指頭捏着面皮不急不緩地包,笑着說:“所以你得多吃兩個。你吃上了就不冤枉了。”
縱康将新擀好的面皮切好拿過來,往桌上撒面粉的時候突然說:“小碰啊,如果叫陳先生來吃飯,是不是不方便?”
“嗯?”陳獵雪動作一頓,擡眼去看縱康,“吃什麽飯?”
縱康在圍裙上擦擦手,眼睛從出租屋的四角飛速掠過,窘迫道:“讓人來這兒吃飯确實是……我是想着,那天陳先生忙裏忙外的,也沒好好謝謝他,至少該請他吃頓飯,但是……”
後面的話他沒繼續說,陳獵雪心裏明白,最近縱康的開銷肯定大了許多,過陣子還要去上夜校,錢真是恨不得掰碎了使,有心想請陳庭森去像樣的地方吃頓飯,也實在舍不出這筆錢。
他笑笑,手指重新動起來包餃子,斟詞酌句地說:“我懂。沒事兒,就算你們真請他,他也不一定……也不一定有時間去。”
縱康點頭:“也是。”又問:“不過那天他怎麽突然就過來了?是你叫的麽?”
陳獵雪把餃子放下,撒了個似是而非的小謊:“他來接我放學,我跟他說我沒在學校,他就過來了。幸好趕得巧。”
“是啊。”縱康感激道:“陳先生對你好,你就更要懂事,咱們欠着人家太多了,別惹他不高興。”
陳獵雪“嗯”了一聲,乖巧點頭,心裏卻虛虛的發空。
他最近總來這邊,其實也不只為了幫縱康和宋琪。
那天晚上的事,也許真的讓陳庭森察覺出什麽了,陳獵雪明顯能感到他對自己的疏遠與隔閡,在醫院的時間越發長,在家裏對自己也越發漠視,他試探着去親昵陳庭森,也只會被陳庭森涼涼望着,轉身離開。
距離那晚已經小半個月過去了,陳庭森再也沒有來聽過他的心跳。
好不容易稍稍起溫的關系,一下子又掉回到冰點。
心口不舒服地墜了墜,陳獵雪看着手裏飽滿鼓脹的餃子,縱康還在念着“陳先生”,讓他突然産生出一個模糊的想法。
“縱康哥,你有飯盒麽?”他純良地眨眨眼,“我帶點你包的餃子給我爸吧。”
陳庭森打開家門,鞋子還沒換掉,陳獵雪就從房間裏啪啪噠噠跑出來,像個迎門的小狗一樣,湊到他跟前喊:“叔叔,你回來了。”
他剛洗過澡,頭發半幹的蓬松着,臉頰還透着水汽,又乖又潔淨。陳庭森看一眼他微敞的領口,淡淡“嗯”了一聲,錯開他往屋裏走。
“你吃過飯了麽叔叔?”陳獵雪跟在他身後輕快地問:“縱康哥包了餃子讓我帶回來,我去下給你吃吧。”
陳庭森進屋就看見餐桌上放着個陌生的飯盒,他擰開看了看,裏頭的餃子碼得整整齊齊,每一個都飽滿完整,邊角捏得嚴絲合縫,是家常餃子的包法。
“你又去見縱康了?”他把蓋子放回去,問陳獵雪。
“嗯,去看宋琪媽媽,也陪陪縱康哥。”陳獵雪說着,把飯盒端起來往廚房走,“縱康哥一直很感謝上次的事,想請你吃飯,但是怕耽誤你上班,我跟他說爸爸沒有介意這種事,他還是不好意思,我就拿上了。”
抽油煙機的聲音有點兒大,怕陳庭森聽不清他說話,陳獵雪提高了音量:“叔叔,縱康哥包的餃子可好吃了,跟咱們點外賣的那些餃子都不一樣。”
陳庭森看他寶貝地抱着那盒餃子,左一口縱康哥右一口縱康哥,心裏有點煩,餃子而已,又不是沒吃過,有什麽不一樣的?剛冒出這想法,他突然發現好像從沒在家裏給陳獵雪包過餃子,上次親手包餃子的記憶,竟然要追溯到陳竹雪還在的時候。
陳獵雪還在廚房裏唧唧地說着什麽,陳庭森薄而鋒利的嘴唇抿在一起,沒有起伏地道:“我不餓,你下了自己吃吧。”解開袖扣進了浴室。
陳獵雪握着漏勺的手頓了頓,明麗的眼睛黯淡下去,替換上星星點點的執拗。
等陳庭森從浴室出來,面食質樸清甜的香氣已經飄了滿屋子。
薄薄的霧氣從廚房逸出來,陳獵雪背對着他在桌上擺碗筷,他像模像樣地給自己紮了個圍裙,圍裙帶子束出一截過分細窄的瘦腰,襯衫随着動作時繃時緊,後背上兩片單薄的肩胛骨也隔着衣服時收時放。
陳庭森腦中又蹦出那句“像個女人一樣”。
陳獵雪一回頭就看見陳庭森滿眼戾氣地望着自己,眉頭鎖出煩躁的形狀。他心口被紮了一針,灌進嗖嗖的冷氣,暗暗咬牙裝作沒看見,祈求陳庭森:“叔叔,你吃一點吧,縱康哥包了很久的。”
陳庭森确實不餓,他在醫院餐廳裏吃過了飯才回來。就算沒吃過,他也沒心情跟“女人一樣”的陳獵雪坐在一起吃飯。
見他沒有答應的意思,陳獵雪微微垂了垂頭,手指纏在筷子上絞來絞去,有些委屈地小聲說:“我好久沒跟你一起吃飯了。”
陳庭森打算徑直回房的腳步莫名停了下來。
他是個孩子。
他這樣提醒自己,像是跟胸腔裏那股子邪火較勁,不悅地坐到飯桌前。
陳獵雪立馬揚起頭,眉眼彎彎的笑起來。
“我去調個醋碟。”
他轉身要走,腰間卻突然一緊,緊跟着又是一松,陳獵雪納悶地回頭看,竟是陳庭森把他的圍裙帶子抽開了。
“怎麽了叔叔?”他反手去夠那兩根帶子,被陳庭森拍開手。
“餃子下好就摘掉,穿着圍裙在飯桌上晃什麽晃。”陳庭森抖開桌上的報紙不看他,冷冷地說。
陳獵雪答應一聲,偷偷把被拍到的手指攥進掌心裏,聽話地摘掉了圍裙。
兩碗餃子,一只醋碟,食不言的兩個人。
陳獵雪是貓舌頭,紮着一只餃子得吹半天,有一口沒一口地往嘴裏送,注意力都用來觀察陳庭森的碗。
他把自己包的餃子都埋進了陳庭森碗裏,很好認,比較醜的那幾只就是。
等陳庭森終于夾到一個送進嘴裏,他立馬停下筷子,渴望被誇獎的小孩子一樣盯住陳庭森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說:“這只是我包的。”
陳庭森咀嚼的動作緩了緩,陳獵雪是真的有點不好意思,他舔舔被燙紅的嘴唇,水盈盈的瞳仁滑上去與陳庭森對視。
“叔叔,好吃麽?”
回答他的是陳庭森擱回碗上的筷子。
“嗯。”陳庭森冷冷道,看都不看他一眼,從飯桌上站起身離開。“替我謝謝縱康。”
陳獵雪張張嘴,被餃子烘暖的胃袋迅速涼下去。
陳庭森是真的煩他。
他獨自坐在大大的餐桌前,難過地咬住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