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陳獵雪有兩個生日,救助站登記了一個,陳庭森領養他以後,将日期改成了做手術那天。
“少爺的待遇就是不一樣,生日都比別人多一個。”宋琪吊着眉毛沖火鍋爐子撇嘴,“這是過的哪個?”
縱康把洗淨的菠菜端上來,說:“當然是舊的。小碰的新生日都是陳先生給他過,我記慣舊日子了,不過就跟少點兒什麽似的……底料擠好了沒?”
“擠了。你這破爐子什麽時候能燒開啊?”
“你別再偷吃火腿腸了。”
“……我哪吃了?你煩死了!”
“給你吃這個……”
陳獵雪聽他們在外間嘟囔,洗蘑菇的手慢了下來,宋琪不知道嚼着什麽擠到他跟前,唬了他一聲,陳獵雪慢吞吞地扭頭看他:“怎麽了?”
“你才是怎麽了?”宋琪打量他:“怎麽老心不在焉的,費勁吧啦給你過生日連個笑臉也沒有,在家挨打了?”
挨打?
陳獵雪眼皮垂了垂,自嘲地想,陳庭森願意打他倒好了。
他實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大逆不道,能讓陳庭森持續這麽久不理他,如果還是因為下雨那晚的事,陳庭森不會跟他一起吃餃子,可吃餃子時他又說錯什麽了?難道就因為吃到了他親手包的餃子,陳庭森就對他無法忍受了麽?
出門不理他,回家不理他,吃飯不理他,回房間睡覺也不理他,之前為了聽心跳偶爾留給他的門縫也再沒出現過,他再往外跑,再用“女朋友”來試探,陳庭森都沒什麽反應,甚至有一次他從便利店上夜班回來,故意露出馬腳,沒換拖鞋就倒在沙發上睡覺,第二天一早睡眼朦胧地去給陳庭森開門,陳庭森也懶得多問他一句。
好像對他的所作所為,甚至對陳竹雪的心髒都不關心了一樣。
水從手指縫裏嘩嘩地淌,陳獵雪目無焦距地看着,一股空洞洞的無力将他包裹起來,他安慰自己,陳庭森對他的态度跟剛領養他時一樣,并沒有變,只是吃過甜頭的自己陡然面對過去的對待方式,還來不及适應罷了。
“琪琪,你來弄一下這個。”
縱康把宋琪喊了過去,宋琪罵罵咧咧地嚷“別這麽喊我”,縱康笑着看他一眼,擰上水龍頭把陳獵雪擠開。
“照你這個洗法,半夜都煮不上。你倆先吃,煮好的東西都給琪琪媽媽撈一份在旁邊,我等會兒給他送上去。”
他手腳麻利地幹活,陳獵雪看他粗糙的指節,在修車廠待久了,指縫總是洗不幹淨似的,到了冬天還會皲裂,脫皮,長凍瘡。
“縱康哥。”陳獵雪叫了他一聲,縱康擡頭看他,平淡的眉眼永遠像春風一樣溫柔。陳獵雪問他:“你開心麽?現在這樣。”
“給你過生日當然開心了。”
“宋琪天天氣你,也開心麽?”
“你說琪琪啊,”縱康像個真正的大哥,無奈又包容地笑:“他其實挺乖的。”
我其實不乖。
陳庭森不會給我過生日,我是騙你的。他也不喜歡我,他很煩我。連話都不願意跟我講。
我一點也不開心。
明明最開始的時候,光是能跟他一起生活就很幸福了……
我真貪心。
陳庭森也沖縱康笑笑,任這些話在心裏一遍遍打轉。
“陳獵雪!”宋琪突然把他放在桌上的手機丢過來,“手機震了。”
陳庭森不想理他以後,陳獵雪就把手機都設置成震動。他慢吞吞地舉起來,看清來電人的瞬間像被打了強心劑,渾身的憊怠都驅散了。
“嗯。商場三樓那家餐廳,找不到再給我打電話。”
陳庭森挂掉電話,陳獵雪在那頭很高興,他卻說不上什麽心情,看着屏幕上的名字抿了抿嘴唇。
“孩子過來麽?”他身旁的女人問,是醫院王姐為他介紹的“相親”對象,年齡比陳庭森小些,并不很出衆的長相,普通收入,普通家世,勝在性格溫和,沒結過婚。此刻微微仰視着他,有些緊張。
“他從家裏過來,等會兒才到。”
“我去給孩子買點什麽吧,是叫獵雪麽?我只給我姐家的兒子買過玩具奶粉什麽的,也不知道現在的男孩子都喜歡什麽……”
陳庭森溫和地攔下她,笑笑:“不用,他不缺什麽。我們先去餐廳。”
女人聽王姐詳細介紹過陳庭森的大事小情,知道陳庭森對這養子寶貝得緊,努力想給陳獵雪留下好印象,問陳庭森:“獵雪這個年齡,性格應該挺活潑吧?”
陳庭森想了想,睫毛在深邃的眼眸裏落下投影,說:“他很乖。”
頓了頓,他看了女人一眼,補充道:“有點兒愛撒嬌。”
女人愣了愣:“撒嬌?”
“嗯。”陳庭森彎了彎嘴角,什麽也沒解釋。
陳獵雪從縱康那兒出來的時候很不好意思,縱康沒說什麽,他以為陳先生要給陳獵雪過生日,高高興興地讓他快去,別誤了飯點,反倒是宋琪在旁邊冷嘲熱諷,陳獵雪都走出八百米了還能聽見他在嚷嚷:“你哥忙活一下午!你就跑吧!”被縱康攆了回去。
即便知道過生日的可能微乎其微,陳獵雪也沒忍住泛起絲絲期待,畢竟是十八歲的生日,也許陳庭森從沒提過,心裏還是記挂着他的。
正值晚高峰,路上堵得一塌糊塗,被卡了四個紅燈後,陳獵雪坐不住了,他讓司機在路口靠邊停下,就近找了個地鐵口,倒了兩三次終于到了地方。從地鐵站出來前他還專門去衛生間洗了把臉,怕身上有汗味,陳庭森不喜歡。
像是奔赴一場約會一樣。
他雀躍地想。
那家餐廳的位置他知道,出了直梯往左走就是。電梯下來時他想了想,掏出手機給陳庭森打電話:“爸爸,我到一樓了,方便下來接我麽?”
“知道了,在下面等我。”
陳庭森拉開凳子起身,坐在對面的女人忙問:“獵雪到了麽?”
“嗯,稍等,我去找他。”
“哎,好,那我讓服務員現在上菜。”她兩只手交錯着握在一起,沖陳庭森拘謹地笑笑:“有點緊張呢。”
“他很乖。”陳庭森重複一遍,安撫她:“不用緊張。”
嘴上這麽說,電梯層層降到一樓時,陳庭森的心頭也像上了弦般發緊。
王姐不是第一回 操心他的家事,可以說從他将陳獵雪領回家以後,每個稍微親近些的人都替他發愁:本來年紀輕輕前途無量,樣貌體格樣樣都拔尖,即便遭遇了那樣的家庭變故,也不影響他再組建一個和美的新家庭——偏偏多了個養子。
傳奇的事例只能在報紙上感人,當它真實成為生活面前的一道選項,與一個喪子離異過的男人共同撫養一個體弱多病的養子,這份考量足夠擊退大半萌動的芳心。
剩下小半無所畏懼的示好,也被陳庭森一次次婉拒門外。
他無數次午夜夢回,無數次從手術臺上下來,無數次望着陳獵雪時,腦中浮現的都是陳竹雪無聲無息躺在面前的樣子。他以醫生的身份救回那麽多人,卻沒法以父親的身份挽回自己的孩子。甚至有好幾次,他聆聽完陳獵雪胸膛裏傳來的心跳,恍惚擡首時撞上陳獵雪無辜又依賴的目光,陳庭森會質問自己:他做得真的對麽?
他自認還沒有心力再去承擔起一個家庭的重量,在他能夠坦然面對陳獵雪之前。
可那個雨夜的躁動,莫名就把一切都打亂了。
陳庭森不願去細思那份煩躁下到底在暗湧什麽,他比以往更加疏遠陳獵雪,以為距離能平息那錯亂的躁動,卻發現越刻意忽略,不該回想的畫面越争相沸騰。吃餃子那晚他做了個夢,夢裏也在吃餃子,坐在他身旁的人被餃子的熱氣遮擋了上半張臉,只有一張紅通通的嘴唇張張合合,在他面前越來越近,那張濕潤的唇舌發出夢呓般的聲音:“好吃麽?叔叔?”
陳庭森暴躁地睜開眼。
那場夢的第二天,王姐又随口聊到要給陳大夫介紹個對象時,陳庭森思索片刻,第一次應允下來,願意與對方相處看看。
“叮。”
電梯門一開,陳庭森就掠過高高矮矮的人頭一眼看見了陳獵雪,男孩子似乎又成長了些,面龐依然白皙,五官已經從稚嫩過渡為少年人的青澀,站在那裏就像棵小樹般挺拓。他也正往電梯這邊瞧,看見陳庭森,他眼睛一亮,溫溫潤潤地笑起來:“爸爸。”
陳庭森不由想起剛才跟女人保證的“他很乖”,心道,确實很乖。
陳獵雪還不知道樓上有什麽在等着自己,他的心情簡直如獲新生,恨不得整個人都黏到陳庭森身上,怕又惹得陳庭森不悅,只能壓了又壓,表現出一般高興的樣子,大着膽子去攥陳庭森的手。
以前陳庭森對他這些小動作只覺得撒嬌黏人,現在被陳獵雪涼涼軟軟的掌心一牽,腕關節下意識僵硬起來,他沒看陳獵雪,借擡手摁樓層鍵的動作将手抽開。
“這麽大了,怎麽老跟小孩一樣。”他沉聲說。
被脫開手的小失落迅速掩蓋下去,陳獵雪得抓緊一切機會跟陳庭森說話,他試探着問:“爸爸,今天怎麽突然出來吃飯?”
陳庭森終于正兒八經地看了他一眼,對上陳獵雪期待的目光,他莫名感到些不自在,将目光移開後才開口道:“讓你見個人。”
陳獵雪眨眨眼,生出不好的感覺來,他盯着陳庭森問:“誰?”
“一個阿姨。”電梯到了,陳庭森率先走出去,盡量委婉地讓陳獵雪明白這頓飯的目的:“如果相處的不錯,以後可能會來家裏一起生活。就算你對這個阿姨不滿意,在飯桌上也別表現出來。”
推開隔間的門之前,他再一次扭頭叮囑:“明白麽?”
陳獵雪死死看着他,眼皮都忘了眨。
聽見動靜,女人立馬從凳子上站起來,盡量讓自己笑得溫和大方,往門口迎:“是獵雪吧?喊我李阿姨就行了,我……”
陳獵雪面無表情地看向她,嘴角繃出一條直線,什麽也沒說,幹脆利落地轉身向外走。
“……哎?”女人的笑容僵在臉上,無措地望向陳庭森。
陳庭森愣了愣,那句“他很乖”言猶在耳,他皺起眉,肅聲喊:“陳獵雪。”
陳獵雪的腳步分毫不停,沒聽見一般,頭都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