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陳獵雪被陳庭森領養的第一年,有一回去醫院複查,給他做記錄的阿姨問陳庭森:孩子的事算是塵埃落定了,什麽時候把老婆追回來?

當時很多人都覺得陳氏夫妻會和好,會像每個正能量電影裏演的那樣,妻子在丈夫的感化下接納了陳獵雪,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對待,從此一家三口過着幸福美滿的生活。

當年的陳獵雪還沒意識到自己對陳庭森畸形的獨占欲,他聽到這個問題立馬擡起了臉,握住陳庭森的手不說話。陳庭森在外人面前永遠是好父親的形象,他摸了摸陳獵雪的頭,淡淡笑着說:“先照顧好他再說吧。”

在“照顧”他這方面,陳庭森确實能做到事無巨細,他容不得陳獵雪有一丁點閃失,可陳獵雪依然沒被徹頭徹尾地照顧“好”過:他用心髒做借口,喊上一百次“狼來了”,第一百零一次陳庭森仍會緊張地摸上他的心口。

他用着各種方法去貼近陳庭森,試圖讓他停駐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多一點、再多一點,幾乎忘了陳庭森本該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

聽到“一個阿姨”時,陳獵雪并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阿姨”這樣的詞在他和陳庭森的生活中很陌生,他純粹被戒備的本能打斷了思路,好像食草動物遠遠聽見一聲獸吼,尚來不及去分析這是獅子還是老虎,渾身就已繃緊十足的警戒。

直到李阿姨笑着出現在眼前,由一個虛空的詞語變成看得見、摸得着、近在咫尺的威脅,巨大的驚愕與羞恥才如同一個無形的巴掌,劈頭蓋臉打醒了他。

怪不得剛才會甩開他的手、怪不得最近對他越來越冷漠、怪不得會叫他出來吃飯……“生日”之類的幻想通通變成可笑不已的妄想——陳庭森在用最直截了當的方式,告訴他:死心吧。

身體先于大腦做出了反應,聽到陳庭森喊他的名字,陳獵雪才發現自己竟已走了出去。他在心裏猶豫了一刻,忤逆陳庭森對他來說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不是心口呼呼倒灌的冷風太刺骨,他一定會忍不住停下腳。

電梯前人很多,陳獵雪不想等,仿佛只要離開得夠快就能把時間走回去,他轉身進了安全通道,機械地一階階往下走,到二樓轉角,聽不到樓上那些熱鬧的人聲以後,他繃得筆直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來,雙腳灌了鉛一樣再擡不動,鼻腔酸得發麻。他孤零零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輕輕抽了口氣,帶着一點點可憐的希冀回頭看,身後一如既往,空蕩蕩的。

爸爸,今天是我的生日。

他在心裏對陳庭森說。

陳庭森的臉色可以用難看來形容。

陳獵雪轉身就走已經讓他吃了一驚,他在陳獵雪來之前想象了很多種可能,任何一種可能都建立在陳獵雪乖乖落座吃飯的前提下,他怎麽也沒想到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孩竟會做出這樣不禮貌的舉動。

更讓他不悅的是陳獵雪明明聽見自己喊他,卻連頭都不回一下。

李阿姨招呼都沒打完就被斬了個下馬威,下不來臺之餘反倒放松不少。她是做足了後媽難當的思想準備的,果然越大的小孩排外越嚴重,與其讓她在飯桌上對着張不陰不陽的面孔,這樣直截了當的态度反倒讓她更能摸明白狀況。

就是沒太明白這孩子“乖”在哪兒,李阿姨尴尬地想,陳獵雪看她那一眼簡直敵意滔天,好像她是陳庭森的小三兒似的。

“陳醫生,孩子……要不要去追追?”她問,陳庭森的視線一直跟着陳獵雪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人群裏才收回來,他将情緒掩進眼底,向李阿姨歉意地笑笑:“不用。真不好意思,小孩子鬧脾氣,随他去吧。”

沒有陳獵雪在場,這頓飯也失去了本身的意義,陳庭森滿腦子都是陳獵雪頭也不回的背影,心裏煩躁不堪。不知道陳獵雪去吃飯沒有,這個點人多車多,會不會刮着碰着,最擔心的還是他胸膛裏那顆心髒。

勉強将這次約會有頭有尾地囫囵結束,他帶着滿腹郁躁開車回家,打開門,烏漆墨黑的清冷撲面而來,将他已經堆到喉口的質問通通堵了回去。

陳獵雪不在家。

他沒回來。

陳庭森站在陳獵雪空空的房間裏皺眉,這種局面不在他掌控之下的感覺非常不好,他掏出手機給陳獵雪打電話,那邊等了半天才緩緩接通,他壓着火氣問:“你在哪。”

陳獵雪的聲音如往常一樣溫馴:“在外面。”

“回來。”

沉默了一會兒,陳獵雪低低地說:“我今天……去朋友家睡,你跟阿姨好好相處吧,爸爸。”

“咔。”

電話挂了。

陳庭森愣了兩秒,如同每個初次經歷孩子叛逆期的家長一樣,他看着已經結束通話的屏幕不敢置信。

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陳獵雪“不乖”起來,他竟然一點辦法也沒有。

陳獵雪坐在縱康家的破沙發上,挂了電話以後就攥着手機不說話。兩個小時前他興高采烈地跑出去,去找陳庭森,連口飯都沒吃上又跑回來了,縱康心疼,邊給他搬爐子熱火鍋邊問:“真不回家了?”

宋琪接腔:“回個屁,回家看他爸跟他後媽親熱?”

陳獵雪涼飕飕地瞥他一眼,縱康反手往他胳膊上拍:“你少說兩句。”

“我這不闡述事實嘛。”宋琪撇撇嘴:“也不想想他爸離婚多久了,都拉上飯桌了,下一步可不就得往家帶麽。”頓了頓,他神秘地吊起眉毛:“說不定私下裏已經好過多少次了,讓你去見面只是通知你個結果而已。”

“你……”縱康又要拍他,被宋琪揚手避開,他沖陳獵雪繼續道:“給你找個後媽又不是要把你趕出家門,你整得跟受氣的小媳婦回娘家似的,有這麽委屈?”

陳獵雪聽見那句“私下裏好過很多次了”,虛握着拳頭的拇指就用力掐進了掌心。縱康堵不住宋琪的嘴,為難地嘆了口氣,坐在陳獵雪旁邊勸道:“其實琪琪說得對。”

宋琪:“我他媽說一萬遍了,別喊我……算了。”

“我知道你怕陳先生娶了老婆就不疼你了,也怕家裏來了阿姨對你不好……陳先生也是,幹嘛非得今天告訴你。”縱康不高興地皺了皺眉:“但是,陳先生畢竟是個成年人,得有個家庭,早晚都要有的,他照顧你,也得有人照顧他的生活,你跟阿姨好好相處,不會影響你跟他的關系的。”

“現在不影響,以後有了自己的小孩就說不好了。”宋琪哼哼。

“你真是……”縱康無奈地瞪他:“能不能想點兒好的?”

“我想什麽?你也是個成年人了,平時誰照顧你的生活啊?”宋琪目光狹促,意有所指地望向縱康腿間,“你這小弱體格,能讓人爽起來麽?”

縱康臉皮薄,這種不三不四的玩笑一聽就臉紅,每次拌嘴都說不過宋琪,難堪地磕磕巴巴。陳獵雪不忍讓縱康為自己擔心,借着這個話題輕輕笑了笑,表示自己沒事了。

可能這就是懲罰吧。他看着嬉笑吵鬧的二人想。

他可以坦然面對自己對陳庭森的情感,甚至沉迷其中,卻無法将這種悖德的渴望講給旁人聽,宋琪不行,連縱康也不行,沒人知道他到底在不痛快什麽。也許所有罪惡與不倫的苦楚正是源于這一點,天大的喜悅要忍着,天大的難過也只能忍着,自食惡果般将一切情緒都壓抑在心裏。

“今天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吧。”縱康強行把話題轉回來,“在我這兒睡,明天正好跟琪琪一起去學校。”

陳獵雪點點頭,宋琪把筷子往他跟前丢:“吃點兒吧少爺,你哥又捯饬一遍,你別一口都不吃啊。”

“謝謝你,縱康哥。”陳獵雪頂頂縱康的腦門,縱康捏他的肩膀,笑着說:“吃了這頓飯,小碰就長大了。”

“手機又來電話了。”宋琪踢一腳沙發,沖縱康翻白眼:“他又不是個嬰兒,哄什麽哄,在這兒哼哼半天一看見電話還不是接得飛快,肯定是他爸的。”

确實是陳庭森打來的。

陳獵雪覺得自己有點兒沒出息,陳庭森對他而言已經成了本能,他把聽筒扣在耳邊,想起宋琪那句“私下裏好過很多次”,喉頭悄悄發緊。

“你在縱康家?”

陳庭森說話一如既往的簡單直接,仿佛剛才被挂電話的人不是他,陳獵雪“嗯”了一聲,他便沒有起伏地命令道:“出來。”

陳獵雪倏地從沙發上掙起來,甚至來不及愣神,他推開晾臺的門往外看,遠處的巷口果然停着一輛汽車的輪廓,隐隐約約,在昏黑的環境下看不真切。

他的心髒在胸膛裏劇烈地跳動起來,聽筒裏“咔”的一聲,陳庭森似乎點了根煙,陳獵雪瞬間就能想象出那畫面,陳庭森微偏着頭,被火苗映照出小半張臉龐,叼着煙的嘴角輕抿着,聲音混入了煙缭霧繞的低沉:“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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