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陳庭森轉着手裏的火機,拇指時不時頂開不鏽鋼機蓋,再“啪”地合上,盯着窗外黑窄的小巷盡頭。
火機是順手從家裏帶來的,來之前他用了一根煙的時間思考,是放任陳獵雪在外面過一晚,還是再打個電話命令他現在就回來;外宿是不可能的;可如果陳獵雪繼續使性子,難道還要他動身去抓麽?
越思考越覺得光火,以前他跟陳獵雪說話從不用重複第二遍,更不用考慮什麽“如果”。
呼出最後一口煙,陳庭森按捺着火氣開車出門。
車行半途時,王姐打電話來問了相親的事,說對方對陳庭森很滿意,并不介意多個孩子,如果陳庭森也覺得可以,就擇個日子兩人再接觸接觸。陳庭森先道了謝,然後抱着歉意婉拒了。
陳獵雪能去的“朋友家”左不過就是縱康家。将車停在巷口後,他突然想到陳獵雪那個不知真假的小女朋友,腦中浮現出少男少女在一張床上親昵的畫面。
簡直是不倫不類。
陳庭森皺起眉,掏手機給陳獵雪打電話。摸到火機時他确實想點一根,但車廂裏有煙味很麻煩,陳獵雪吸不得二手煙,只能煩躁地吐掉。直到确定陳獵雪确實如他所想,老老實實地待在縱康家,下達完“跟我回去”的命令、重新拿回他與陳獵雪間的“先挂電話權”,那股使他心煩了一路的邪火才稍微平息下去。
小巷窄長,車前燈所能輻射的範圍很有限,時間過去了足夠久,陳獵雪的身影才終于出現在光裏。
陳庭森透過車前窗看他,他有必要好好跟陳獵雪談一談了。
陳獵雪是被縱康送過來的,宋琪聽他接完電話就開始揶揄,陳獵雪知道自己拒絕不了等待他的陳庭森,只是看着桌上剛熱好的火鍋,實在對縱康過意不去。
“你怎麽着都得給我吃一碗再走,幹嘛啊,一天淨折騰人。”
宋琪把他摁在沙發上,稀裏糊塗也不知道盛了點兒什麽東西,連湯帶料往他手裏放。
縱康趕緊給端回桌上,說:“不想吃就不吃了,陳先生在等着呢,你別欺負小碰。”
宋琪翻給他兩個大眼仁。
“我送你過去。”縱康要去換衣服,陳獵雪拉着他坐下:“沒事,我也餓了,還是吃點再下去吧。”
不管囫囵了幾口,總算讓縱康這番心意沒有浪費。陳獵雪下樓的時候心跳砰砰的,走到能看見車的地方,心情又複雜了起來。
“有話好好說,別一不高興就由着自己的性子來,脾氣發一次兩次哄着你,總這樣就不好了。陳先生對你再好,其實都是情分,你聽他的話才是本分。不然以後有弟弟妹妹了……”
縱康小聲交代着,陳獵雪聽到最後一句,感覺自己就跟個桃核兒似的,毫無價值的殼子裏包着苦得掉渣的芯。
陳庭森關掉刺目的車燈下車,陳獵雪不急不緩地走到他跟前,并沒有預料中那樣可怕的寒氣。輕喊了聲“爸爸”,陳庭森看他,他垂下睫毛避開。
“先上去。”陳庭森說,陳獵雪點點頭,跟縱康道了再見。開車門時他頓了頓,選擇了後座。
沒有陌生人的味道。
他抽抽鼻頭,看着聽縱康說話的陳庭森,簡直不知該不該高興。
車外的二人并沒有聊太久,陳庭森上車時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開離巷口後,他突然問:“怎麽坐後面了?”
陳獵雪的聲音聽着無精打采:“……我先習慣習慣。”
習慣把副駕駛留給以後家裏的女主人?
陳庭森本以為他是在耍脾氣,萬萬沒想到陳獵雪能說出這種答案。他看向後視鏡,陳獵雪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明滅的路燈映在他臉頰上,顯得很朦胧。
從這個地方到那個地方,再從車庫到家,一直沒人再說話。
直到進了家門,陳獵雪終于小聲道:“我去洗澡了。”
陳庭森看看他進浴室的背影,沒說話。
陳獵雪洗了個戰鬥澡,很快,他怕洗太久陳庭森就回房間了。
出了浴室一看,陳庭森果然還在客廳裏坐着。
他疊着兩條長腿,似乎在思考什麽,或者打算做什麽。陳獵雪從浴室出來時他沒往這邊看,陳獵雪往卧室走時,他出聲喊他:“過來。”
陳獵雪松了口氣。
他轉過身,故意不看陳庭森,好像知道陳庭森要說什麽一樣,快速道:“對不起叔叔,我錯了,今天不該沒有禮貌。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下次會和阿姨道歉的。”
陳庭森看他一步都不動,遠遠站在對面的樣子,被愧疚取締的煩躁心情又“騰”地複燃起來。
之前不是一有機會就像小狗一樣往他腳邊黏麽?
“過來。”他重複道。今天第三次。
陳獵雪有些怕的樣子,默然走過去。
“對不起叔叔……”
“我沒讓你道歉。”陳庭森不耐地打斷他,後面的話說出口卻也沒想的那樣容易。
“今天是你生日,”他清清嗓子,從縱康嘴裏聽到這個信息時他真的有些吃驚,尤其縱康以為他知道這件事,證明陳獵雪并沒有告訴縱康實情……陳庭森的心情一時間難以言喻的複雜。“怎麽沒告訴我?”
陳獵雪的睫毛受驚般忽閃一下,又用平日那樣飽含情感的目光去看陳庭森了,小心、渴慕、乖順,好像下一秒又要依偎在他腿邊,偷偷汲取一點親近。
陳庭森剛要說什麽,陳獵雪鼓起勇氣喊了聲“爸爸”,往他跟前湊了湊道:“那我能要個禮物麽?”
陳獵雪從沒主動要過東西,以至于突然聽到這麽句要求,陳庭森反應了一下才道:“你想要什麽?”
“我……”陳獵雪緊緊盯着他,嘴巴張了張,又張了張,終于下了決心把話說出來:“我想能不能,等我考上大學以後,再找……找新阿姨……”
他的尾音幾乎降進喉嚨裏,卻不影響陳庭森聽懂他在說什麽。
陳庭森本來正打算告訴他“相親”的結果,聽完這個“願望”,他下意識先反問道:“為什麽?”
陳獵雪的眼神暗了暗,他沒有隐瞞,咬咬牙告訴陳庭森:“我不想跟新阿姨一起住在家裏。”
陳庭森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比起顯而易見的情緒,往往就是這樣看不出傾向的神情最讓陳獵雪害怕,他垂下眼皮快速道:“等我去上大學以後,家裏沒有我了,也不會影響你們的感情,我……”
陳庭森打斷他:“然後呢?”
他的語氣與表情一樣沒有起伏,像在說別人家的事,平平地問:“考上大學以後,你就再也不用回來了。是這個意思麽?”
“沒……”
陳獵雪想反駁,擡頭看見陳庭森的眼神,他突然咬住嘴唇,把話都咽回到肚子裏。
客廳陷入了緊繃的靜谧。
打破這僵持氣氛的是陳庭森的一聲冷笑。
“你憑什麽覺得,你有資本脫離這個家?你以為你是憑什麽活着?又是憑什麽去考你的大學?”
陳獵雪渾身“唰”地一冷。
類似的話他早就聽陳庭森說過,再出現在耳朵裏依然尖銳得讓人難受。陳庭森的聲音很輕,冷冽得如同柳葉刀的刀鋒,粹着開膛破肚的寒光,每個字都直直戳進他的心肺。然後再蘸着粗糙的鹽粒,碾住他的血肉一下下地磨。
他覺得心口的刀疤一抽一抽地疼。
等不到反駁辯解讓陳庭森更加怒火中燒,陳獵雪不言不語的樣子在他看來就是默認,默認他想盡早脫離這個家,帶着他親生兒子的心髒,從他陳庭森身邊離開。
黑風般的煩躁頂着天靈蓋往上走,在陳庭森忍不住要伸手去拽他的前一秒,陳獵雪揚起蒼白的小臉,用濕漉漉的眼珠望着他:“……那我不要禮物了。對不起叔叔……我不要了。”
哧。
像根被冷水潑熄的導火索,陳庭森滿腔的情緒,一下子被這句“我不要了”滅了頂,化成一團呼不出咽不下的瘀氣,堵在喉管不上不下。
半晌,他疲憊地閉了閉眼睛,感到喉頭生澀。他盡力将語氣放軟,輕聲道:“已經拒絕那個阿姨了。”
陳獵雪愣了愣,眼睛“噌”地亮了:“爸爸……”
陳庭森眉頭一動,複雜地看向他,陳獵雪的開心是真實的。這種性格到底是怎麽形成的呢?不會記仇,不會生氣,一句話能讓他面無血色,一句話也能讓他歡天喜地。
陳庭森覺得自己該說一句抱歉的話,醞釀了半晌,他開口道:“換一個吧。其他還有什麽想要的?”
陳獵雪這回真的有點不好意思,他在陳庭森腳邊坐下,像提出要求前先表臣服似的,紅着臉道:“我好長時間沒跟你一起……”
“不行。”
陳庭森想也不想就拒絕。
他知道陳獵雪要說什麽。刨去難以自視的個人因素,他把陳獵雪轉過來面向自己,嚴肅道:“陳獵雪,你已經不小了,不要總像小孩子一樣。”
陳獵雪跟他對視了兩秒,突然看向陳庭森的手,他試探地去握,見陳庭森沒直接抽出拒絕,就跪坐起來向前傾身,隔着單薄的睡衣,将陳庭森的手掌摁在自己左側胸口上。
“你也不需要它了麽,爸爸?”
急促的心跳隔着胸膛傳達到陳庭森掌心裏,同時接觸到的還有睡衣柔軟的衣料,與少年人肌體的溫度。
不能否認,傾聽陳竹雪的心跳,一向是陳庭森最大的心理安慰,壓抑這個習慣并不輕松。他看着陳獵雪,看他張開嘴唇小口呼吸,一副怕被拒絕的緊張模樣,倒更像他在貢上自己的胸膛。
一秒鐘像一年一樣漫長。
陳庭森仍抽回了自己的手。
“今天不需要。”他冷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