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陳獵雪幾乎是飛出去的。
先是額角撞上床頭發出“咚”的一聲,緊跟着才感受到臉頰湧起的火辣,陳庭森這一巴掌不遺餘力,把陳獵雪腦內作怪的酒精與胸膛裏沸騰的熱乎氣兒,一下抽了個幹淨。
他生氣了。
這是陳獵雪蹦出的第一個想法。
陳庭森沒想到能把陳獵雪抽到牆上去,他以往不管對陳獵雪氣得多狠,也從沒真正用過十成的力氣,因為他清楚他在教訓的是他的“兒子”,是個脆弱的人。可這一巴掌對付的不是“人”,而是剛才剎那間湧起的沖動,被那聲呻吟炸開的沖動,原始的、想征服、想把人摁在身下的沖動。
任何生存于道德倫理中的成年人面對這種沖動,都不啻于面對洪水猛獸。
本能是一瞬間的事,聽見陳獵雪的頭磕到牆上,陳庭森肩膀一繃,手腕剛擡起又壓了回去。陳獵雪看見了這個細微的動作,黑燈瞎火間他也不明白怎麽就能看清這麽個動作,然而事實是他看清了每個細節,包括陳庭森眼裏的驚詫與憤怒,像在驅逐什麽沒見過的怪物。
頭和臉很燙,左邊的額角好像破了皮,右邊的臉頰已經脹脹地腫起來了,嘴角還有點血腥味,挨巴掌時沒提防,把頰肉咬破了。
以上一切都發生得電光石火。
下一個電光石火,是陳庭森把他從床頭揪起來,扔到了床下。
“滾回去。”
男人的聲音比外頭烏壓壓的黑夜還喑沉。
陳獵雪的臉已經從辣疼過渡到麻了,他踉跄地站在地板上,心裏空落落的害怕,嗫嚅着喊了聲“爸爸”。
如果先前陳庭森還是驚大于怒,這一聲“爸爸”就徹底點燃了他沸騰的情緒。
陳獵雪眼前一花,被攫着肩頭推到了門板上,陳庭森的聲線壓低到極致,每一個字都是實打實的羞辱:“你還知道該喊我什麽?”
“你還知道這顆心髒是誰的心髒,你還知道你是靠什麽活着,你揣着這顆心髒腦子裏在他媽想什麽?”
陳獵雪呆呆地看着陳庭森,心尖刀割一樣疼。
“我……”
陳庭森不想聽他說話,好像這副嗓子裏冒出的每一個聲音都不堪入耳,他拉開門,把陳獵雪推了出去。
那天的後半夜一團糟亂。
陳庭森就像滿月下的獨狼一樣躁郁不堪,他抽了很多根煙,一個支離破碎的句子始終在他頭腦裏盤旋,他刻意不去組裝它,不去想它,那句話還是不堪入目地拼湊了出來——他對陳獵雪有反應。
這不是認清就能解決問題的一句話,這是他刻意躲避、壓抑了許久的真相,以這樣不堪的形式向自己挑明,那麽直接,毫無避諱地讓他看清了自己的可恥。
他逼着自己不去想這件事,眼前浮現的便是在他懷裏拱動的陳獵雪,肢體與肢體挨着,肌膚與肌膚磨蹭着,溫熱、馴服,仿佛能任他為所欲為。
又一次把煙頭碾滅在窗臺上,陳庭森忍無可忍地進了浴室,在入秋的午夜沖了個腦清目明的涼水澡。
回房間前他去了書房,把從不設鎖的酒櫃鎖起來,經過陳獵雪房門前,他蹙起眉心,到底放心不下那個巴掌,輕輕擰開了門把手。
入目的畫面險些将他吓一跳,陳獵雪并沒在床上,他跟個精怪一樣趴在窗臺前,将臉埋在胳膊裏,聽見動靜,他迅速擡頭看過來。
月光很足,潑灑在他臉上,額角與臉頰的傷一覽無餘,可在看見陳庭森的那瞬間,他的眼睛仍亮了起來。
陳庭森又開始心煩了。
他硬邦邦地問:“在那趴着幹什麽?”
陳獵雪的嘴唇動了動,想喊“爸爸”,又咽了回去,小聲說:“睡不着。”
陳庭森走過去擡起手,陳獵雪害怕地縮了一下,面前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然後以不容拒絕的力道掰過他的下巴。
額角鼓了個包,臉上的巴掌印已經浮起來了。
“……疼麽?”
陳獵雪把臉扭回去,點點頭。
陳庭森逼迫自己冷靜,人要生活,事情要解決,他決心跟陳獵雪好好說清楚。壓住火氣讓陳獵雪滾回床上去,他拿來消腫的藥膏扔在床頭。
“為什麽打你,你心裏明白。你不會喝酒,以後就不要去碰那個東西。有些事,這輩子你都不要想着嘗試。”他鷹隼般盯着陳獵雪,眼也不眨,“明白麽?”
警告是不需要答案的。陳庭森轉身離開,陳獵雪突然輕飄飄地開口,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不找阿姨可以麽?”
陳庭森停下腳步,皺着眉頭回首看他。
“不結婚可以麽?叔叔?”
陳獵雪靠坐在床頭,兩只手攪在一起,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氣,指尖用力到發白,與咬緊的嘴唇一樣白,睫毛像蝴蝶一樣撲閃,月光在他睑下投射出決絕的陰影。
“我……”他的聲音都在抖,抖得像懇求,“我也可以……我感覺到了,……你硬了……叔叔,你有反應,我可以……”
“啪!”
陳庭森要甩第三巴掌時,陳獵雪突然平靜下來,他不抖了,好像緊張到了極點,反而松懈了。
“叔叔,”他仰起腫脹的臉頰,向陳庭森咧咧嘴,“我活不了多少年。”
陳庭森:“你什麽意思?”
如果語氣和情緒能以實體的形式出現,恐怕已經從空氣中破出一只巨大的手,緊緊卡上陳獵雪的脖子。
陳獵雪喉結微顫,他知道陳庭森以為自己在“威脅”他,如果能做到的話他真想這麽做。
他心頭流轉着預想過一萬遍的話,他想告訴他,我不怕你打我、罵我,也不期許你接受我、答應我,我只想你允許我表達我的感情,在我還能維持住這顆心髒跳動的時候。
可他被陳庭森的目光逼視着,面對陳庭森,他能支付的勇氣只有詞不達意的磕絆:“我沒什麽意思,我只想在活着的時候……你可以不理我,叔叔,但是能讓我,讓我……”
陳庭森隐隐預感到他要說什麽可怕的話,指尖幾不可見地一抽:“閉嘴。”
“……讓我愛你。”
給我愛你的權力。
我只想要這麽多。
黑夜靜谧無聲。過了很久,又或者只過了一秒,陳庭森俯視着脫力的陳獵雪,眼神如風暴般駭人,他繃成刀鋒的嘴角輕輕撬開,将所有的山呼海嘯凝聚成一句殘忍的回答:“我不答應,你又能怎麽樣?”
陳獵雪的心髒停頓了一拍。
陳庭森摔門離開了。片刻後,屋外傳來摔砸東西的爆裂聲。陳獵雪攥着那管藥膏怔了一會兒,拉開抽屜塞了進去。
第二天早,陳獵雪起床買早飯,等他拎着豆漿油條回來,陳庭森正在穿衣鏡前打領帶,不知是不是一夜沒睡,眼下有些泛青,臉色絲毫沒比昨夜和緩多少。
“爸爸,今天降溫了。”陳獵雪往餐桌上擺着碗筷,像平時一樣沒話找話,溫溫潤潤地道,“風吹得臉疼,戴口罩吧。”
陳庭森從鏡子裏瞥他的臉,看見他那一臉遭了虐待似的痕跡,眼神複雜地暗沉下來,什麽也沒說。
陳獵雪意識到又喊錯了口,在鏡子裏扭過頭,不好意思地笑笑:“叔叔,吃飯吧。”
陳庭森簡直有點佩服這個大逆不道的小孩,經歷了昨晚那樣的對話,他竟然還能跟沒事人一樣沖自己笑。
出門前,一言未發的陳庭森突然發出命令:“今天不要去學校了。”
又說:“給你的藥沒抹?”
陳獵雪愣愣地擡起頭,意識到陳庭森在關心他,眼仁瞬間彎了起來:“好。”
“抹了,謝謝叔叔。”
陳庭森怪異地看他一眼。
門關上好一會兒,陳獵雪臉上的笑意才淡下去,他慢條斯理地喝完豆漿,舉着手機看自己的臉,額角蹭破的皮和嘴角的裂口已經結了痂,面頰的浮腫也消了,只留下兩根淡淡的巴掌印。
不虧。
他摸摸自己的臉,想。
陳庭森今天的狀态很不好。
坐在對面的楊副刀打量着他的臉色,問:“心裏有事兒?”
陳庭森捏捏眉心:“這麽明顯?”
楊大夫:“就差在腦門上系個死結了。”
他拱起肩湊到陳庭森跟前,好奇地問:“昨天相親,怎麽樣?”
“沒怎麽樣。”陳庭森疲憊道:“就那樣。”
“聽王姐說你給人回了?怎麽着,你拖家帶口的還挑呢?”
楊大夫經歷了從陳竹雪到陳獵雪的完整更疊,自己也是有家有室的人,多少能理解陳庭森的種種顧慮,他拉着陳庭森出去“抽一根”,道:“也不急這一年半載的,現在還是顧慮小孩多點兒,等他考上大學了,不用人催你也有心思琢磨自己的事。”
他一提考大學,陳庭森就想起陳獵雪提出的生日禮物,他現在倒寧願陳獵雪只是迫不及待的想遠走高飛,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斬幹淨再回來。
可一想到他居然真有過考上大學以後就不再回家的念頭,陳庭森的煩躁又瞬間膨脹,以空氣為介質向四周發散。
煩。
怎麽樣都煩。
楊大夫被他陰郁的臉色吓着了,怕自己說錯了話,忙問:“你怎麽了到底?”
陳庭森碾滅煙頭,換了個話題:“你兒子平時好管麽?”
“小孩不聽話?那你有什麽辦法,上輩子欠的,除了忍着能怎麽着……”
他嘴上這麽說,眼睛裏慈父的光幾乎要溢出來。正這時,一個來電打斷了陳庭森七拐八繞的“取經”,來電人的號碼躍然屏上,熟悉得過了頭。
“……我要見他。”
電話那端的女聲帶着輕微的電流,從聽筒中開門見山地傳來,疏遠又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