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同一個屋檐下,陳家父子的相處模式越發怪異。
于陳庭森而言,怪在二人越來越不像父子,于陳獵雪而言,則怪在二人越來越像父子。他們先前那種“挂羊頭賣狗肉”的父子關系已經徹底變質了,陳庭森連“叔叔”的溫暖都吝于再賜給陳獵雪,除了必要的話,他可以連嘴都不張,仿佛陳獵雪是個真正的透明人。
陳獵雪不懼怕冷落,恰恰相反,他體會到一種奇妙的松快——他把想說的都說出來了,他所有渴望親昵的行為都有了“合理”的解釋,他可以全無顧及地黏着陳庭森“叔叔叔叔”,放肆自己的目光不加掩蓋地黏在陳庭森身上。
唯一的缺憾是,他不能再輕易用心髒為借口,博取陳庭森的關注了。
“叔叔。喝粥麽?”
聽到開門的動靜,他從廚房探出頭笑微微地問,而陳庭森目不斜視,掠過他徑直走進書房。
這種對話每天發生一遍,區別只在于“喝粥”還是“吃水果”。
陳獵雪不急不躁地關上火,盛出小半碗粥端到客廳開電視,坐在沙發前的地板上邊看邊喝。
人可真是容易養成習慣。前幾年的陳庭森也是這樣,極少跟他共處在一個空間裏,只是前陣子多來客廳坐了坐而已,如今再一個人呆着,他就覺得有些冷。
電視裏不知在演些什麽,窗戶外娑娑地下起了雨,陳獵雪放下涼掉的粥碗往外看,秋雨來了,怪不得會冷。
冷了好。
冷了,他可以進陳庭森房間,把他櫥櫃裏的冬裝翻出來預備着,把他書房裏的地毯鋪上,還能每天早上給他準備好圍巾和手套。
天一冷,你的生日也就快到了。
他揉揉心口,摁住砰砰跳動的心髒,想,有時候倒真希望你能出點問題。
“一場秋雨一場寒啊。”
宋琪晃着一腦袋水闖進便利店,不學無術的嘴裏蹦出一句諺語。陳獵雪坐在擺貨梯子上,從貨架前勾着頭看他,慢條斯理地挑起眉毛。
“今年怎麽怕冷了?”
他目光戲谑,繞着宋琪脖子上的圍巾打轉,把宋琪看得渾身不自在,一個勁兒往下拽:“你哥天天叨叨,煩死人了,跟個娘們兒似的,我媽都沒他話多。”
“多好啊,”陳獵雪笑笑,佯裝吃醋,“以前每年的第一條圍巾都是織給我的。”
宋琪耳朵根兒冒火:“婆婆媽媽的……想要就給你,拿走拿走。”
歡快的背景音樂打斷二人的鬥嘴,自動門開,有顧客從雨幕裏走進來,陳獵雪道了句“歡迎光臨”,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對貨單上。
片刻,宋琪小聲喊他:“陳獵雪。”
他朝聲源看,眼皮一掀就對上梯子旁顧客的視線,是個中年男人,大約是被梯子擋了路,正上下打量他。
“不好意思。”陳獵雪笑笑,從梯子上跳下來,給男人讓路。
男人回以微笑,很儒雅:“沒關系。”
他拿了兩瓶牛奶,一條紙巾,又對陳獵雪笑了笑,原路折回收銀臺前,輕聲問:“還要別的麽?”
陳獵雪這才發現門邊還站了個女人,穿着棕色的大衣,長發卷卷地垂在胸前,見他看過來,迅速背過身去,搖搖頭。
兩人離開後,宋琪盯着緩緩關合的自動門嘀咕:“怪裏怪氣。”
陳獵雪透過窗子往外看,那一對男女出了門沒有立刻走,男人為女人撐開傘,又回頭看了一眼,附在女人耳畔說了什麽,女人點點頭,他們這才上車離開。
“他倆怎麽了?”他問宋琪。
“跟倆賊似的,進門就都盯着你看。”宋琪說着,用看電視劇的眼神看向陳獵雪,“要是在電影裏,那二位就是你親爹媽。”
陳獵雪沒有情緒地扯扯嘴角,看看車上昂貴的車标,轉頭繼續碼貨:“那我親爹媽可夠有錢的。”
這本該是萬千怪異顧客中的一對小小插曲,結果兩天後,那對男女又出現了,這次不是在便利店,而是在學校門口。
“你好,你是陳獵雪,對麽?”
只有一面之緣的男人出現在眼前,這次沒有惱人的雨水,男人比兩天前更顯利索儒雅。
在他身後不遠處的轎車裏,披着長卷發的女人正坐在副駕駛上,隐晦地往這邊看。
陳獵雪警惕地退後一步,男人立刻釋放出自己并無惡意的目光:“別怕,小朋友。”他比了比轎車的方向,溫聲道:“那位阿姨你也許還有印象,她是陳竹雪的媽媽。”頓了頓,他微笑起來,“現在,她是我的愛人。”
“……我要見他。”
江怡曾以為自己一生都不會說出這句話。
陳竹雪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墜的樓,當時她剛拎了蛋糕出來,距離陳竹雪十米都不到,後來她無數次回想當時的畫面,每一幀都是慢動作:她的兒子就像一只幼童形狀的跷跷板,挂在護欄上晃蕩,兩只小手徒勞地在空中抓了抓,就這麽頭朝下掉了下去。
“噗。”
原來人砸在地上沒有那麽誇張的動靜,悶悶的,像一只破了皮的鼓,又或者是摔成了一灘爛泥的蛋糕。
陳竹雪死了。
她沒法接受。誰能接受呢?
十分鐘前還乖乖喊着“媽媽”,會笑會說話,等着吃生日蛋糕呢,就在距離她十米的地方摔死了。
陳庭森能接受。
陳庭森如同一個怪物,從救活了別人的手術臺上下來,闖進他兒子的手術室,出來後向她宣布,他們的兒子死了。
“腦死亡。”
她沒法去理解腦死亡和心髒死亡的區別,她只知道她兒子還有心跳,心還在跳,還在等着爸爸媽媽救他,她殘忍的、不可理喻的丈夫,卻要把他的心髒捐出去。
腦袋已經癟了,還要在他胸口上剖個大洞。
“你挖我的心吧,陳庭森,你把我的心也挖走吧,你把我和我兒子一起殺死吧!”
如何熬過那段崩潰的日子,江怡已經忘了,哭嚎、暈厥、争吵與聲嘶力竭,牽扯的不止是她與陳庭森的小家,她的娘家和婆家,她認識的不認識的,熟悉的不熟悉的,每個人每一天都要來提醒她一遍:你兒子死了。你丈夫要把他的心髒捐出去。
終于從無數個噩夢裏清醒過來,她腦子裏唯一的念頭是離開陳庭森。她覺得自己和陳庭森都是殺人犯,同床共枕的每一夜都讓她冰冷崩潰。
她用漫長的時間讓自己恢複正常人的生活,她杜絕與屏蔽一切有關“陳庭森”和他那個可笑的、所謂的養子的消息,關崇的出現使她感激,他用強大的溫柔與包容,陪她開啓了新的生活。
在她能坦然回憶過去,能笑着說出陳竹雪小時候的趣事時,她以為自己準備好迎接一個新的生命了,準備好與這個男人孕育一個屬于他們的孩子,重新去做一個合格的媽媽。
可是不行。
她沖進衛生間洗掉關崇留在她體內的精液,跪在浴室的花灑下一邊幹嘔一邊痛哭,她沒法騙自己,她的陳竹雪還活着呢,就在這個城市裏,她兒子的心髒還在跳着,他走得那麽可憐,她卻要将他抛諸腦後,去當別人的媽媽。
從浴室出來時她很自責,她以為會面對關崇的不悅與冷臉,畢竟對于任何男人來說,她的行為都太傷人了。沒想到迎接她的卻是一杯溫熱的開水,與準備好的避孕藥片。
“去見見他吧,就當了一下心結。”男人把她擁進懷裏,溫聲說。
江怡把臉埋在他懷裏,淚水氤氲在這片胸膛上,她想:我真恨你,陳庭森。
電話那頭的聲音與五年前一樣,冷靜到讓人咬牙切齒,顯然接到這個電話讓他很驚訝,陳庭森沉默了片刻才問:“怎麽突然要見他?”
那種熟悉的焦躁悲憤感湧了上來,江怡有些激動:“他身上裝着我兒子的心髒,我憑什麽不能見他?”
“你的狀态不适合見他。”陳庭森果決道。
關崇拿過電話,邊安撫江怡邊向陳庭森解釋意圖,那頭傾聽完畢,良久才道:“這段時間他身體不太好,等天氣好起來再說吧。”
這是個無比拙劣的借口。
關崇笑了笑,沒有揭穿,表示會尊重孩子的決定。
挂電話前,陳庭森問:“她現在怎麽樣。”
“挺好的,多謝關心。”
那頭的語氣中有着小小的釋然:“謝謝。”
電話挂了。
江怡問:“怎麽說?”
關崇看着她極力掩藏于眼底的希冀,想了想,道:“那孩子最近身體不好,如果你想的話,我們可以先遠遠地看看他。”
可念想這種東西,要麽沒有,要麽就如同春風捋過野草,在心裏成片成片地放肆生長。
查到陳獵雪的學校班級并不難,得知他還有一份在便利店打工的工作,二人倒着實有些驚訝。在那個下着秋雨的傍晚見了匆匆一面,江怡的心頭五味雜陳,那孩子那麽瘦,又瘦又蒼白,眉眼卻如同水墨畫一樣寧靜。
如果她的陳竹雪長大了,大概也是這麽幹幹淨淨的模樣。
“我和你江阿姨沒有別的意思。”
關崇打量着面前的男孩,解釋道:“其實,我們準備要自己的孩子,在這之前,她想聽聽陳竹雪過得好不好。”
陳獵雪抿抿嘴唇,目光仍帶着些許質疑。
關崇被他的警惕心逗笑了,他笑起來暖洋洋的,周身都泛濫出一種親切的質感。
“謹慎是好事。”他說着,掏出自己的錢夾,将身份證與工作證都抽出來,“我把身份證押給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吃頓晚飯麽?”
關崇。
教授。
陳獵雪翻看着他的證件,想了想,問:“你們找我,我爸爸知道麽?”
關崇揚了揚眉毛,囫囵兩可:“你可以給他打個電話。”
“不用。”陳獵雪把證件還給他,乖巧地笑笑,“去吃飯吧,關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