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江怡坐在副駕駛,陳獵雪從走過去到站在車旁,她始終沒有正眼相待。關崇敲敲車窗,她才冷漠又稍顯拘謹地向外看,被陳獵雪黝黑的瞳孔盯得心頭一縮。

“江阿姨。”陳獵雪笑微微地喊她。

短暫的視線相交,兩人都在觀察對方,江怡以為自己對陳獵雪該有一副冰冷的心腸,然而只要想到她兒子的一部分寄存在這個孩子體內,某種冰封已久的母性本能就讪讪地冒出了頭,她繃緊下颌點了點頭,算是聽見了,生怕自己産出多餘的感情,忙不疊繼續目視前方。

陳獵雪拉開後門上車,他想得就簡單多了——原來陳庭森喜歡這種類型的女人。

精致。

江怡長得很精致,不是小家碧玉式的精致,她的臉很有線條感,五官分明,從眉眼到口唇,都有一種玉石雕琢過的精細,這一點跟陳庭森很像,只不過陳庭森的線條更像銳利的手術刀。陳獵雪偷看過她和陳庭森的結婚照,如今見了本尊,雖然不太願意承認,但江怡确實是好看的。只是那上面的男女二人都面帶微笑,沒有這樣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審視和冷漠。

視線在後視鏡裏相撞,陳獵雪彎了彎眼仁,江怡又一次漠然地避開。

陳獵雪就也扭頭看向車窗,他透過光膜的倒影觀察自己,心想都說兒子随媽,他的五官跟江怡完全是兩種風格,肯定也不像陳竹雪。

“想吃什麽?”關崇發動汽車,爽朗地問。

江怡不說話,陳獵雪擡頭才發現他在問自己,不好意思道:“我都行。叔叔阿姨決定吧。”

關崇眉眼帶笑:“帶孩子出去吃飯,當然要優先照顧小朋友的喜好。”

也許是職業的原因,他身上自帶親和力,這種親和力又攜帶着不易察覺的掌控,輕易就能把控住氛圍,陳獵雪也就真不客氣的做了決定,選了一家港味餐廳。

“這家店在哪?”

這次問的是江怡,江怡沉默片刻,又撩起眼皮,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後視鏡,輕聲答:“第二醫院對面。”

關崇挑挑眉。

陳獵雪裝模作樣地看着窗外,權當沒聽見。

路上堵得厲害,關崇跟陳獵雪聊着天,問他的學習和健康,也問陳竹雪的心髒。

聽陳獵雪說“很适應,到現在還沒什麽不好的反應”時,江怡不由自主地微偏了頭,修長的脖頸拉出謹慎的曲線。

車停在一個漫長的紅燈前,關崇搖下車窗,夾起一根煙側首問陳獵雪:“介意麽?”

陳獵雪想到陳庭森從來沒有雜味的車廂,搖搖頭:“我沒事。”

這頓晚飯沒吃多久,盡管關崇照顧得面面俱到,餐桌上還是不比在車裏,只用面對江怡的後腦勺。對面而坐的江怡臉色陰不陰晴不晴,目光直往陳獵雪胸口瞄,陳獵雪沒什麽食欲,包間也沒有第四個人轉移視線,他吃了個半飽就放下筷子。

“你每天都吃這麽少?”

江怡終于開口說話了,能聽出她真的很別扭,語氣古怪又急促。

陳獵雪擦擦嘴,回答:“我胃口不大。”

“怪不得這麽瘦,男孩子還是得多吃點。”關崇道。

陳獵雪笑笑,沒接話,他拉開外套拉鏈,指着心口問江怡:“阿姨,你想聽聽它麽?”

江怡與關崇同時停下動作。

他們确實是為這個目的來的,與陳獵雪聊起這顆心髒時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可冷不丁由陳獵雪主動提出他們的目的,兩個大人反倒不自在起來。

江怡怔神的片刻,眼圈迅速燒紅了,她跟關崇對視一眼,不知所措地放下筷子,陳獵雪脫下外套走到她跟前,大方道:“聽聽吧,它跳得挺好的。”

沒法形容江怡再次聽到那枚心髒跳動的感覺。

對于一個喪子的母親而言,這個聲音也許與鏽鐘的再一刻走字、枯枝的再一次抽芽、涸水的再一滴涓流無異;它是女娲造人的第一捧泥巴;是一聲被暫停卡殼的天籁,摁下重啓鍵,在她耳邊呼喊“媽媽”。

而對陳獵雪,只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在他胸口泣不成聲。

為一個在前十二年與他無關的生命。

他有些悲憫地看着江怡抽搐的肩頭,心想,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的親生母親見了我,會不會哭成這樣。

她知道自己兒子的胸腔裏,已經換了別人的心髒麽?

她會流淚麽?為她兒子被剜掉的心髒,為她的兒子最需要而她不見蹤影的時候,受得每一刀罪。

關崇動容地看着這一幕,他輕撫妻子瘦削的肩骨,突然問陳獵雪:“手術的時候,疼麽?”

陳獵雪愣愣地看他,他想說疼啊,怎麽不疼,那可是我的心。

然而他只是娴熟地笑笑,輕快道:“不疼。打麻藥了。”

從餐廳出來,關崇要送陳獵雪回家,陳獵雪拒絕了,他指指不遠處第二醫院的字牌,要去等陳庭森下班。

他們在車前多說了幾句,關崇随手又點上一根煙,坐在車裏補妝的江怡降下車窗,仍不看陳獵雪,對關崇說:“掐了吧。”又補充:“剛吃過飯。”

關崇沖陳獵雪眨眨眼,依言滅了煙:“江阿姨怕熏着你。”

他看看陳獵雪被眼淚浸濕的衣襟,要他把自己的圍巾戴上,陳獵雪沒拒絕。關崇的圍巾上有淡淡的男士香水,還有些煙味,他不習慣地伸伸脖子,關崇給他裹好,問:“我能聽聽麽?”

陳獵雪:“嗯?”

“心跳。”

聽說他做了換心手術的人都有這個好奇心,陳獵雪麻木地展開胳膊,笑笑:“聽吧。”

分開後,他把設成靜音的手機掏出來,滿屏的消息和未接來電,都是宋琪和縱康的名字。他給縱康撥過去,那邊已經急壞了,劈頭就問:“你怎麽了小碰?沒頭沒腦地給我發個車牌號,還讓我兩個小時沒接到你電話就報警,你幹嘛了?”

宋琪遠遠地大呼小叫:“他是不是偷人車了?!”

陳獵雪邊往醫院走邊解釋,将前因後果沒加隐瞞地都告訴了縱康。縱康得知那二人已經離開了,這才松了口氣,安心的同時,想想陳竹雪媽媽聽着陳獵雪的心跳哭自己兒子,又不是滋味地難受起來,他嘀嘀咕咕地嘆氣:“這兩人也真是,你又不是陳竹雪……陳先生知道麽?”

知不知道也快知道了。

陳獵雪掖掖圍巾,跟縱康道別,踏進醫院的大門。

陳庭森剛摘下白大褂準備去吃飯,護士小劉敲門:“陳大夫,快看誰來了。”

陳獵雪從她身後探出頭。

“爸爸。”

陳庭森眉間不易察覺地一凜:“你怎麽來了?”又放緩口氣,問:“吃飯了麽?”小劉一走,他也不再維持眼神裏那點父愛,轉身徑自收拾東西,涼涼道:“進來。把門關上。”

好久沒聽陳庭森說這麽多話了,陳獵雪挺高興地依言進門。

他坐在問診的椅子上看陳庭森,輕聲解釋:“我在這附近吃飯,順便就過來了。你吃了麽爸爸?”

陳庭森掃過他脖頸上的圍巾,不說話。

陳獵雪平時最會察言觀色,這一會兒卻傻了一樣,不僅不住嘴,還跟個吃貨一樣絮絮叨叨:“但是沒吃飽,我想吃小籠包了,我們去吃那家店的小籠……”

“跟誰吃飯?”陳庭森打斷他。

陳獵雪心口一跳,他眨眨眼,避開陳庭森的視線,把臉往圍巾裏埋:“……跟朋友。”

他耳根紅通通的,似乎是因為撒了謊,實際上卻在用眼角的餘光偷看陳庭森。陳庭森涼冰冰地盯着他,用蛇看着青蛙的眼神,一股久違的危機感将陳獵雪包裹起來,讓他緊張又興奮,禁不住咽了咽喉嚨。

只是片刻,陳庭森收回目光,連帶着空氣中壓制的氛圍都收攏了,他又恢複成對陳獵雪不願多看的模樣,套着外套向外走去。

陳獵雪一怔,掩掩心裏的失落,忙起身追上。

陳庭森沒按原計劃留在醫院吃食堂,他踩着汽車油門,在擁堵的馬路上時快時慢的蠕動,此起彼伏的喇叭聲綿延不絕,噪得人心頭火起,終于開到順暢的路段,他疾行二十米,一腳剎車停在路邊,煩躁地扯着領口,低喝:“下去。”

陳獵雪茫然地看着他。

陳庭森滿臉不耐:“還買不買包子了?快點兒。”

他這麽說,陳獵雪才發現他們停在了那家小籠包店門口,剛被吹進無底洞的心髒瞬間被暖流熱烘烘地拱起來,他忙不疊開門下車:“我去買,爸爸你等我。”

陳庭森沒理他,他撐着胳膊往外看了會兒街景,又轉頭看向副駕駛上的圍巾——陳獵雪上車後就把它摘下來了。

煙灰色,男士,一個陳獵雪買不起,也不會買的牌子。

陳獵雪還在包子鋪前排隊,陳庭森動動手指,将圍巾夾過來嗅了嗅,侵入鼻腔的氣味讓他眼皮一蹦,惡狠狠地扔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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