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電閃雷鳴
電閃雷鳴
周一晚自習,木夕走進教室,發現同學們交頭接耳地說着什麽,她好奇地打聽了一下,原來是班主任楊老師的孩子進了醫院,楊老師晚上要在醫院陪床,所以這兩天都不會來巡視了。
木夕坐在位置上随手翻着要做的卷子,發現心根本靜不下來,肆無忌憚地帶上耳機,聽着平時喜歡的歌曲卻還是覺得胸口憋悶,估計是快要下雨的緣故,氣壓很低,木夕的額頭都冒出了細小的汗珠。她做了個深呼吸,像是下了決心的樣子,徐風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小聲問她:“怎麽了?”
木夕答:“太憋屈了,學不進去。”
徐風笑笑說:“那就歇會兒。”
木夕兩只腳不停地來回點地,越動越煩躁:“不行啦,我體內的洪荒之力要爆發了,你躲遠點兒,別傷了你。”
徐風憋着笑:“那你就不怕傷着周圍別的同學?!”
木夕此時的面目已經開始猙獰,學着野獸的樣子呲牙咧嘴。
徐風抓起她的一只手:“走!”說着就拉起木夕,另一只手指了指教室後門,木夕心想“難道...”身體很誠實地跟着徐風悄悄從後門溜出,兩人一路鬼鬼祟祟,來到了操場。
足球場在學校的東南角,是學校最偏僻的地方,自從上了高三,除了早自習前的晨跑20分鐘,木夕很少能來這裏,因為體育課大部分都被各科老師以各種理由霸占,偶爾能上個體育課,男生打籃球,女生打會兒乒乓球或羽毛球,大家也幾乎從沒來過這裏。今天來到這寬闊的地方,木夕只覺得身心舒暢,腳上突然有了力量,迎着漸起的微風,小跑起來。徐風只是默默地跟着,看着。
可能高三的生活裏身體鍛煉太少,沒跑一會兒,木夕就沒勁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氣,對在身旁剛剛坐下的徐風說:“你是不是經常這樣跑出來翹課?”
徐風搖了搖頭,又遲疑地點了下頭,木夕外頭看着他,臉上一副疑惑。
徐風笑了笑說:“小學的時候經常翹課,因為翹課可以請家長。”
木夕更疑惑了“啊?!你喜歡被老師請家長啊?”
徐風看着遠方,眼神憂傷:“小時候,很難看到爸媽,經常是我睡了,他們還沒回來,我起床時,他們早已出門了。可是老師請家長,他們就不得不繞着我轉,為我的事情操心。其實當你沒得選的時候,生氣、發脾氣、訓斥,甚至打上兩巴掌也比什麽都沒有的強。”
木夕不明白這種感受,她一貫覺得媽媽很啰嗦,管的太寬。但她在嘗試着共情,想象着無人問津的童年對徐風而言是怎樣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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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風繼續說道:“後來,長大了些,就習慣了,習慣了沒人管,就不再沒事找事了,不翹課,但也對學習不上心,就像現在這樣,得過且過吧。”
木夕搓着手,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
徐風釋然地笑了笑說:“以前也恨過,也怪過,但後來聽我姑媽說,我出生時是早産,才七個月,全市只有一家醫院有保溫箱,我一住就是四十多天,肺部發育不全,還要上呼吸器,具體花了多少錢,我姑媽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把家裏能借的親戚都借了個遍,最後還欠着醫院的錢,鬧得我媽産後抑郁嚴重得差點兒跳樓,醫院怕鬧出更大的亂子才讓我爸打了欠條,讓我和我媽出了院。也許因為這個,我爸媽窮怕了,開始想辦法賺錢,到後來,幹脆有點兒本末倒置了,賺錢賺的,連我這個賺錢的原始動力源都不管了,就像掉進去了,陷進去了一樣。可我又能怪誰呢?怪自己早産了?呵呵...”
徐風最後的苦笑令木夕實在招架不住,眼淚開始在眼眶裏打轉,徐風見狀急忙雙臂交叉:“打住啊,我可不要你可憐我!”
木夕把眼淚咽了回去,笑着搖了搖頭:“我沒有可憐你,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嘛,正常,正常。”
兩人再次站起身,邊散步邊聊天,聊着當初的互相看不慣,聊着現在的惺惺相惜,還聊着理想的未來是什麽樣。
徐風問:“你将來想做什麽?”
木夕說:“我跟我媽一樣,沒什麽雄心壯志,沒什麽事業心,只想着一家人整整齊齊,快快樂樂的。只可惜,我爸爸幾年前就去世了,我媽的理想算是提前終結了,但她還有我,我不僅會陪着她,也會帶着我未來的幸福陪着她!”說着,她看着遠處的教學樓,想着裏面坐着的她的未來,她卻不知道,身旁的徐風也正在看着她。
天上無月也無星,風起了,兩人都不覺得涼,木夕雙手向後撐地,仰起臉,迎着風;徐風幹脆躺下,頭枕着雙手輕輕閉上了眼睛。四下裏,只聽得見風聲,時間仿佛停止。
突然一道閃電劃過天空,吓了兩人一跳,木夕說:“要下雨啦?”徐風說:“應該是。”話音剛落,雷聲轟轟,木夕撇撇嘴說:“真的是。”徐風看着意猶未盡的木夕說:“回去吧。”木夕嘆了口氣:“偷得浮生半小時閑,也夠了,走吧。”
木夕和徐風從教室後門蹑手蹑腳地走進來,輕輕拉開凳子,慢慢坐上去,盡量不發生一絲聲音。兩人坐下後,木夕趕緊拿出沒做完的卷子,徐風也學她的樣子,鋪好卷子,咬着筆頭,做冥思狀,徐風側頭看木夕,誰知木夕也看過來,兩人都被彼此的裝模作樣逗笑了,卻又不敢笑出聲。
兩人正在為逃課沒被抓包的成功而沾沾自喜,沒想到前排的焦陽給木夕扔過來一張紙條,木夕吐了吐舌頭,表示“沒想到還是被班長逮到了!”,然後打開紙條來看:“你們倆去哪兒了?幹什麽去了?為什麽沒有提前跟我說一聲?”。
“好家夥,三連問啊。”木夕看着蹙了蹙眉頭,徐風把手伸過去,示意把紙條給他看看,木夕正猶豫,焦陽一聲幹咳吓得木夕趕緊将紙條揉成團抓在手心,徐風讪讪地收回了手。
木夕在紙條底下寫道“去了操場,散步聊天,以為去去就回你也許不會知道。”寫完,木夕想了想,又在下面寫上“下次一定跟班長大人報告”,寫完畫上笑臉,将紙條折好,清一聲嗓子,将紙條遞到焦陽伸過來的手中。
過了許久,木夕也不見焦陽有任何動靜,想着應該是安全過關了,安安心心地開始做卷子。
下課鈴聲響起,同學們都湧出教室,去看閃電。今晚應該就是電視上偶爾會說到的“極端天氣”,閃電在天空中不斷出現,好像天空正在被上帝之手随意撕裂,露出天空後面或紅或綠或藍或橘的背景。同學們以前從沒見過這麽頻繁這麽絢麗的閃電,邊看邊驚嘆,陣陣雷聲響起,大家先是驚一下,接着“哇塞”,接着“哈哈”,頓時教室外的過道裏人聲鼎沸。高三功課重壓之下的學生們,竟被一陣電閃雷鳴逗得樂不可支。
木夕自然是和安小雨擠在最佳觀賞位置,邊看邊笑。徐風也站在角落裏,看看天,又看看她,腦海中,響起他曾和木夕背過的一首當代詩: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窗外電閃雷鳴,焦陽最不想回憶的那段過去還是帶着獰笑撲面而來。
那晚,也是這樣的電閃雷鳴,他在夢中被吵醒,下床想去倒杯水喝,走到客廳角落的餐桌前,正要伸手拿杯子,隐約間聽見爸媽卧室裏傳來些聲音,他記得爸爸最近在跑長途貨車,說是悶熱的三伏天錢多,別人都不願去,他談妥了加三成的錢,就屁颠屁颠兒地出了門,這才去了三四天,按理說不會回來......
窗外雷聲歇息的片刻,焦陽聽到屋裏的男聲不是爸爸的,本來悶熱的身體頓時從頭涼到了腳,再也站不穩,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時客廳的門突然被打開,焦陽不知道在怕什麽,急忙躲到餐桌後面,閃電亮起,他看清來人是爸爸,穿着雨衣,腳蹬雨靴,帽檐下的臉看不清楚。
爸爸大步走進卧室,接着便是一陣打罵聲,媽媽的尖叫聲劃破夜空,閃電再次亮起,焦陽緊閉着眼睛,不敢去看,雷聲響起,焦陽趕緊捂緊了耳朵,不敢去聽。
那一晚,沒人知道這個孩子就那麽窩在角落裏,緊閉雙眼,捂緊雙耳,蜷成一團。
“我辛辛苦苦地掙錢是為了什麽?!”
“就那麽點兒錢,夠幹什麽的?!”
“那我怎麽辦?去賣腎?去賣血?”
“那你就去賣啊!不賣也別擋着我賣!”
“啪”一聲。
“嗚嗚...你個孬種!沒本事倒會打女人了!”
“......是,沒本事的男人,呵呵,就是孬種!”
爸爸最後這句“沒本事的男人”刻在了焦陽的心上,從此,一刻不敢忘。
爸媽離婚,他歸爸爸撫養。直到媽媽收拾東西走的那天,焦陽都沒和她說過一句話,五分怨恨,三分不解,兩分怯懦。怨恨自己的媽媽為了錢,不惜勾三搭四,毀了一個家;不解大人的世界裏,“有本事”、為了錢,究竟有多重要;怯懦聽到殘酷的真相。媽媽走過他的身旁,恨恨地說:“好好學習,別像你爸。”媽媽說這話的聲音不大,但在焦陽聽來,振聾發聩,他還是聽到了殘酷的真相。
從此後,焦陽的成績,年年第一。
木夕和小雨笑鬧間無意間往教室方向瞥了一眼,透過窗戶,他看見焦陽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教室裏還有稀稀落落的幾個同學沒出來看閃電,可他們或站在教室後面的角落裏聊天,或對着練習卷探讨着,或奮筆疾書,總之都是動态的,可唯有焦陽,靜得仿佛被定了格。木夕細看過去,發現他竟連眼睛都幾乎不眨一下,如果不是看到他急促起伏的胸膛,木夕都要擔心他是不是死了,成了化石。
木夕對小雨說:“我想回去了。”
“你先回去吧,我再看會兒,等鈴響了再進去。”
“好。”
木夕回到座位上坐下,看着焦陽,才發現他額上都是細密的汗珠,手指的骨節因他用力地握着而發青發白。木夕很想走過去,握住這樣的手,使它們放松,可上課鈴聲響起。焦陽也被鈴聲驚得回過神來,收回思緒,調整了坐姿,拿起筆。
徐風還沉浸在操場上和閃電下的回味中,卻見木夕撕下一個紙條,臉上又是擔憂又是幸福的複雜表情,她看了看焦陽,拿起筆,匆匆寫下一行字,将紙條疊好遞給徐風。徐風木偶一樣地假笑着接過紙條,随機冷着臉敲敲焦陽的後背,把紙條遞過去。
偶爾的交心和永久的關注,徐風告誡自己必須看得清楚。
焦陽接過紙條,“你還好嗎?”只簡單四個字,焦陽看了許久,他心裏狂喊着“不好,不好,非常不好!”可是機械地提筆寫下:“我沒事,好好學習。”他把自己的心事暫時壓下,但遲早,他要告訴那個關心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