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霜凍

霜凍

焦陽從輔導員辦公室出來,一溜煙兒跑到銀杏林中,現在正是深秋,銀杏葉落了大半,一如焦陽心中的擔憂和負荷,終于落下了許多,只剩對木夕的交代。

此刻正是上課時間,銀杏林中無人,焦陽一屁股坐在厚厚的銀杏葉上,雙手在背後撐住地面,仰望天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伴着聲音嘶啞的一聲“啊”,這口氣、這聲“啊”無止境似的,焦陽用盡所有的氣息釋放。這些年,他為了當初的失誤付出了太多,化學聯賽不敢不拿金牌;考試不敢不考第一;英語不敢不流利;籃球賽不敢不争氣。

焦陽身體內所有的力氣都慢慢散去,他緩緩躺下,眼角的淚滑落。他看着樹枝上還未落的零星葉片,想着自己還沒處理好的事:

陳木夕,該怎麽跟她說?讓她等他兩年?可天知道他這一走到底會到何時,說不定兩年,說不定十年,說不定一輩子。以自己的雄心壯志,怎麽可能只做兩年交換生,這不過是他的踏板,他要躍入更高的階層。

那怎麽跟她說?讓她跟她一起去?她以什麽理由去呢?簽證都拿不到,況且她願意放下學業,跟他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去了,她做什麽呢?根本不現實。

那怎麽跟她說?只能說分手。

焦陽想到這裏,心口發緊,把舒展的身體蜷縮起來,恨不得縮到銀杏葉堆下面去。

下午的選修課結束,木夕走出教室,看到等在外面的焦陽的背影,開心地跑過去拍了他右邊的肩頭,焦陽從右邊回頭,木夕從他左側溜到他身前,焦陽回頭看到木夕的笑臉,強擠出一抹笑。

木夕拉過他的手,兩人向外走去,焦陽正要開口說話,木夕問:“晚飯吃什麽,好餓啊。”

焦陽一臉寵溺地看着她笑,說:“幹鍋鴨。”

“好啊!快點走!”木夕加快腳步,焦陽随後跟上。

無論是吃幹鍋鴨的木夕,還是圖書館裏看小說的木夕,抑或是路上說說笑笑叽叽喳喳的木夕,臉上總是堆着幸福,令焦陽不忍心打碎,于是他決定先隐瞞出國的事情。

徐風的手機響了,他拿起來,來電顯示居然是焦陽,他不知道除了籃球之外,他們還有什麽交集,現在他的腳還沒好全,焦陽能有事找他?!不對,交集還有木夕......徐風想到這裏趕快接起來。

“喂,焦陽。”

“嗯,晚上一起吃個飯吧,我找你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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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事?”

“晚上有空嗎?”

“有空。”

“好,北門,七點,秦記燒烤攤。”

“好。”

徐風七點準時到時,焦陽已經坐在一張小桌子前開始小口小口嘬着啤酒。徐風在他對面的小凳子上坐下。

“腳,好點了嗎?”

“好多了,複健快結束了。”

“那就好。”

兩人竟沒什麽可以寒暄的了,一時靜默無語,燒烤攤老板這時端上來兩盤烤串,嘴裏喊着:“您的串兒,都齊了。”

“好,幫我再開半打啤酒。”

“好嘞!”

焦陽拿起一串羊肉串遞給徐風:“這個羊肉串和那個雞翅,還有那個香菇,是木夕最喜歡的,你嘗嘗。”

徐風接過,撸下半串嚼起來,味道果真不錯。

焦陽給徐風倒了滿滿一杯啤酒遞給他,但并不舉杯,一口氣将自己杯裏的飲盡,徐風摸不着頭腦,只好也幹了一杯,問:“你找我什麽事?”

焦陽看了看他,并不答他的話,自顧自說起來:“她平時不喝酒,可是吃燒烤的時候,可以放縱她喝一杯,只能一杯,多了她就會頭疼;吃米線的時候,她喜歡加丸子和金針菇,不喜歡加火腿和木耳;吃蘭州牛肉面,幫她點毛細,加蛋,配生蒜;吃幹鍋、熱鍋之類的,記得幫她點一杯花生露,要冰的,不要常溫......”

焦陽還要說下去,徐風打斷他:“你到底有什麽事?”

焦陽又給自己滿上一杯啤酒,一口氣幹了,接着說下去:“她周末早上喜歡睡懶覺,就由着她;她生氣的時候會一直走,別由着她,要......”

徐風再一次打斷他:“你不說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焦陽又給自己滿上一杯啤酒,又是一口氣幹了,這次他擡頭看着徐風:“我知道你喜歡她,一直喜歡她,從什麽時候開始呢?從她幫你帶飯?還是一起背詩聽歌?還是自習課上偷吃橘子?還是,更早?球賽上你拿走她遞給我的水那時候開始?”

徐風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在哪一句上表示承認,因為這個問題連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雖然那時候,他一直告訴自己要看得清楚。徐風也給自己滿上一杯啤酒,一口氣幹了。

焦陽露出一絲苦笑,又立馬收回,“我要去美國了,我會跟她分手,你要是喜歡就追,別磨蹭,喜歡她的男生可多了,別又錯過了。”

徐風去拿酒瓶的手停住,他以為焦陽是以男友的身份來跟他這個“僞情敵”算賬的,可沒想到......他現在有點明白最開始焦陽給他交代那些木夕的喜好是為何了。

可是,焦陽分手的理由在徐風看來是不成立的,所以他問道:“就因為你要去美國,所以就放棄她了?”

“我不得不,我去了,也許就不回來了,讓她等我嗎?”

“她可以和你一起去!或者,她可以過兩年再去,或者……或者,你為了她,也可以不去!”

“我必須去,沒有什麽可以值得我放棄這麽難得争取來的機會!”

“她值得!”

“我沒有你的條件,沒有你的底氣說這樣的話......”

“她為了你,什麽都能放棄,你,什麽都不願意放棄。”

“她放棄了什麽?”

徐風抓起啤酒瓶,咕咚咕咚,将瓶裏剩餘的大半瓶喝下,臉頰和眼睛都紅起來,瞪着焦陽說:“她當年考了620多,為了你,才來這裏的!”說完拿啤酒瓶指着焦陽.

燒烤攤老板以為他們要打架,“小夥子,別別別,可不能砸瓶子啊......”

焦陽沖老板擺擺手說:“老板,沒事,不會,你忙去吧。”說完,自己開一瓶,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臉頰和眼睛也紅起來。對徐風說:“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好自為之。”說完,起身給老板塞了五十塊錢,轉身離去。

徐風還握着啤酒瓶,他真想上去把焦陽的頭打破,看看裏面的爛東西究竟怎麽腐蝕着他的腦子。可他想想,自己的腦子也不怎麽清楚,他因為焦陽的自私而生氣,卻也因為自己似乎有了那麽點希望而貪戀,更多的是擔心木夕該會怎樣的傷心......他想不清楚,看不清楚,也分不清楚了......

期末考試來臨,焦陽卻經常缺課;實驗做到一半,就被電話叫走;在圖書館自習時,英語學習占據了比平時更多的時間。木夕問他,他回答說輔導員找他說一些助學金申請和幫助化學聯賽學弟學妹的事,至于英語,他說人總是喜歡做自己擅長的事。木夕隐隐覺得不對勁。

終于,焦陽覺得已經拖到不能再拖的地步了,他打算找木夕說清楚。

周日,他和木夕呆了一整天,也始終沒有找到合适的時機開口,拖到了晚上。

兩人晚飯後在校園裏散步,走到一片洋槐林中,木夕說:“還記得高中的洋槐林嗎?”

焦陽擡頭,洋槐樹的枝桠在黑夜中鬼魅可怕,根本看不清枝頭剛長出的嫩芽。

焦陽看着洋槐的樹枝說道:“兩年前,高中的洋槐林,你騙了我。”

木夕停下腳步,回頭看着焦陽,支吾說道:“什麽......我騙你什麽了?”

焦陽收回目光,看向木夕:“我早就知道了,你當年是為了我才來這所大學的。”

木夕抿了抿唇,在想該怎麽解釋。

焦陽攥了攥拳頭,說下去:“你這樣做,我是很感動,可你知道我的壓力有多大嗎?我每天看着你,上課的時候根本聽不進去,做實驗的時候手忙腳亂還受傷,考試前複習得灰天暗地最後也只能勉強及格,偶爾還得補考。你會讓我覺得,這是我的責任,你為了和我在一起,好大學不敢報,适合的專業不願選,就為了和我在一起,可我們這麽年輕,以後漫長的人生誰說得準,我是不是得為你的人生負責?否則就是沒良心?!”

木夕聽得目瞪口呆,急急否定:“不是的,我從來沒有這個意思。”

焦陽接過話:“可你的行為就是這個意思!為了和我在一起,抛棄了學業,抛棄了所長。”

木夕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麽,因為她的确是這麽做的。

焦陽見她窘迫的樣子,有點心疼,但依舊狠了狠心繼續說下去:“那麽如果,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我不想跟你在一起了,我這是不是叫作不負責任,沒有良心?”

木夕眼中開始泛淚,問:“為什麽不在一起了?我們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嗎?”

焦陽大聲說道:“好好的?那只是你好好的。我不想跟一個總讓自己覺得欠了她什麽的人在一起......”

木夕急急反駁:“你不需要這麽想,你沒欠我什麽......”

“我也不想跟一個和自己不在一個頻率上的人在一起。”

“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你當初的一廂情願導致你一步錯,步步錯。我一直在往前走,你一直在原地踏步。現在我打算高飛了,你怎麽跟得上我?!”

“我也在努力,我也會努力跟得上你的......”

“不,你跟不上了,我現在要出國了。”焦陽看了看瞠目結舌的木夕,不打算心軟,接着說:“我争取到了美國交換生的機會,這幾個月我都在忙這些事,現在都辦好了。”

木夕愣住了,她一再搖頭,眼中的淚一直在打轉,卻始終沒流下來。

焦陽知道,她需要時間消化這突如其來的樁樁件件,于是安靜地等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寒風吹過,木夕打了個寒戰,她仰頭将淚抑制住,說道:“是的,從高中想和你做同桌開始,到現在,我一直在努力,可現在看來,我不是不夠努力,而是我努力的方向錯了。我以為,我對你好,緊緊跟着你,就是相愛,可是錯了。報考的事,你不用有壓力,那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你無關。祝你,前程似錦,祝我們,分手快樂。”

木夕說完,頭也不回地跑向宿舍的方向。

焦陽看着她的背影,說了聲“對不起”,轉身離去。一陣風吹來,卷着沙土,迷了他的眼睛,瞬間淚水迷蒙,模糊中,出現了這些年爸爸酒後發瘋時說的那些話:“一個男人,要錢沒錢,要權沒權,女人跟着你幹什麽?!一個男人,有了錢,什麽女人沒有?!”

他不知道自己将來功成名利了以後,是不是會遇到更好的女人,可是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能成功,就不能給眼前的這個女人幸福,他甚至擔心自己會走上爸爸的老路。他很迷茫,雖然已經20歲了,但他還是不能預見不同選擇下的不同将來,他只能硬着頭皮往前走,即使傷得自己和她都頭破血流。

實驗室裏,老師講着實驗原理和實驗步驟,木夕眼睛盯着黑板,目光卻是呆滞的,老師已經講到黑板右側的內容,可她的眼睛卻還是望着黑板左側。老師一再強調了實驗中的注意事項和安全隐患,學生們開始做實驗。以前木夕這組因為有焦陽,總會進行得很順利,可現在大家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實驗步驟一一确認,卻仍是沒開始動手。

木夕的手碰到量杯的一剎那聽到一聲巨響,她還以為是自己觸發了什麽。接下來便是混亂,雖然耳朵聽得見同學和老師的聲音,但聲音似乎很遠很空,聽不真切;雖然眼前看得見滿地的玻璃渣,從房頂上掉下來的碎片,還有長長的燈管垂下來晃動着,但一切都像放着慢動作;雖然木夕知道自己應該趕快離開這裏,天知道接下來還會不會發生二次三次爆炸或者有毒氣體洩漏等後續事故,但木夕的腳就是很沉,慢慢擡起,重重落下,一步步都走得艱難,最終,還是一些同學連拖帶拽着幫她逃離了實驗室。

逃出來的木夕坐在實驗樓外的空地上,陽光灑在她臉上,暖融融的,這時她才算是從剛才的恍惚中恢複了過來,視覺、聽覺、感覺都不再隔着一層膜或放着慢動作。她看見還有學生往外跑着,應該是更高樓層的學生這時才跑下來,十來位老師和幾位保安在幫助疏散學生們去更遠、更安全的地方。

木夕突然想到了焦陽,他沒來做實驗,可是,他現在在哪兒,聽得到這爆炸聲,收到了消息嗎?會不會擔心做實驗的自己?木夕想到這裏,眼前仿佛真的出現了焦陽的身影,他從自己身旁跑過,似有若無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後又急忙回頭,跑向實驗老師,和老師問了幾句,點了點頭,然後又從自己的身旁走過,這下木夕看得真切,真的是他,木夕甚至看得清他通紅的臉上豆大的汗珠往下落,木夕甚至聽得清他尚未平緩的喘息聲,不知他剛才跑得到底有多急,這份焦急裏,可有一分是為自己......可是,木夕這次也看得真切,他真的沒再看過自己一眼,也沒關心地問過自己一句......

想到這裏,木夕的思緒被手機鈴聲打破,她茫然地從白大褂的口袋裏掏出手機,

“喂。”

“你沒事吧?受傷了沒有?”聽筒那邊傳來徐風急促的聲音,木夕苦笑,就連朋友,就連平日裏萬事淡定的朋友,都會如此着急地親口詢問自己的情況,可那個曾經深愛彼此的人,卻連正眼都不瞧自己一眼,一句關心的話都沒有問過......

“我沒事,看老師們的樣子,同學們應該也沒事。”木夕淡淡說着,眼睛卻紅起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木夕聽見徐風那邊呼呼的風聲吹進話筒裏,便問道:“你下午沒有課嗎?怎麽在外面?還氣喘籲籲的,你在跑?......不對,你的腳還不能跑吧?”

“啊,不是,我,沒啊,我今天下午沒課,我,剛好站在風口裏,我沒跑,放心,腳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沒事。”徐風說得結結巴巴。

“哦,那我先挂了,去看看老師同學那邊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

“好,那你小心點。”

“嗯,拜拜。”

“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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