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抹彩

第4抹彩

一頓飯任柯吃得相當滿足,尤其是那盤辣椒牛肉,牛肉被煎炒得恰到好處,沒有多餘的香料,只有蒸發出來的油脂香氣,令人回味無窮。

現下,任柯與零星幾位漢子坐在蒙古包內,他目光掃視一圈,這個蒙古包內飾并不精致,很是簡潔,像是臨時搭建而成的,任柯心想到。

二十分鐘後他這個想法被證實。

“夜晚有夜巡,聽見動靜不用害怕。”對在他對面的漢子飲了一口茶,說道。

任柯點點頭,方才在吃飯之前老伯同他談過,只是簡單的了解的這份工作。

準确來說,算不上是工作,因為守護草原,保護藏羚羊這項巡邏,是白瑪一行人自發組織的。

沒有薪資、更沒有專業的保護,甚至可能會有傷殘危險。

去與不去,完全靠自願。

任柯總算是知道他身上那股生雨血腥氣源頭在哪裏,聽到這裏,他眉梢往下壓了壓。

盡管有專業巡邏員,但茫茫草原如此之大,老伯告訴他,白瑪的阿爸阿媽還在人世時,告訴過白瑪,活在這樣壯闊的大好山河下,就不能讓有心之人動它個一分一毫。

“所以他就守到現在?”任柯為老伯斟了盞茶。

至今整整十五年。

老伯唇角不再翹起,他挂上副嚴肅的表情,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給予了任柯肯定。

“阿……白瑪沒有工作麽?”

任柯有點兒擔心,既然保護工作是自發組織的,但沒有薪資,人總是要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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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有哇。”

任柯:“是什麽?”

“地質勘查。”

任柯心尖狠狠一跳,老伯晃着那盞茶,嘴唇一張一合,慢悠悠地卻什麽也沒繼續往下說。

盡管任柯十分好奇,卻還是忍住往下問去的欲望,将人扶了出去。

“早點休息。”漢子起身了。

任柯将掌間那杯茶擱下木桌,漢子已然抵達門簾處,他擡手撣開。

那道罅隙裏,一匹烈紅汗血寶馬矗在任柯眼眸跟前,白瑪已然架在馬背上,他側了側目。

目光延伸地下的一層月霜撲至自己身上,牽制住缰繩,未再多餘一秒停留,“駕。”的一聲,烈馬奔騰出去,留下陣風塵粒子。

任柯目送那一隊四人駕馬出行後,躺在矮榻上,神不知鬼不覺地,高原反應消失得無影無蹤,不至片刻便熟睡過去。

這一覺,任柯睡得很香卻也很淺,淩晨四點整,他睜開雙眼,清醒了過來。

蒙古包外不少馬蹄踏地的聲音,任柯坐起身,靜靜聽着,緊接着,這種聲響又重疊上一層,卻是前方撲過來的,應該是換下一崗人了。

任柯躬下身重新将鞋帶系好,由于去草原上滾了一圈,綠色草浪裏蝸居不少蚊蟲螞蟻。

任柯皮膚很敏感,輕微掐那麽一下都會泛起紅印,久久不退,更別提小腿手臂上左一顆右一顆泛起的紅疹子了。

任柯忍住去撓地動作,徹底站起身來,掀開門簾子。

果然是換崗了。

白瑪站在人群末尾處的蒙古包前,只将腰間戴那根腰帶理了理,一身疲态,垂眸靜靜等待。

他已經回來過了?

任柯揉了揉發紅的眼睛,吸了吸鼻子,也混進人群裏,分隊列陣花不了多少時間,發現這個企圖蒙混過關的男孩兒也花不了多少時間。

“小兄弟?你怎麽不睡覺了?”是走之前告訴他要夜巡的高大漢子。

“我睡醒了。”

任柯有些心虛,但他沒騙人,他的的确确是睡醒了,莫名的心虛是因為白瑪正在兩米開外,他第六感傳遞過來一種感覺。

那雙靜若寒山的眼睛,正在緊盯自己。

“實在是睡不着了,能跟你們一起去嗎?正好我想去看紮日南木錯湖。”

任柯說完這段話立馬就後悔了。

他們是去守護,保護草原動物,任柯,你提什麽看紮日南木錯湖。

任柯捏了一把汗,他身子繃得僵直,果不其然,白瑪的聲音傳了過來:“改天去。”

他腦海裏似乎能想象到白瑪鎖緊眉頭的無語表情,任柯嘴角抽了抽,剛想開口作罷。

老伯卻走了過來,胳膊肘一拐,溫聲道:“阿彩,天快亮了,就讓小柯跟着去吧。”

白瑪眉頭蹙得愈來愈緊了,到底也沒多說什麽,巡視也會經過紮日南木湖,他将目光收回來,默許了。

旋即,老伯為任柯牽來了一匹馬,他躬身致謝後迅速跨上去,一行人出發了。

西藏地貌廣闊無垠,天色亮得也異常之早,此時天呈青色,像是塊兒碧波,輕輕蕩漾着。

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只剩穿隙而過的風聲。

任柯牽制住缰繩,走在左側,白瑪騎行的速度不快,馬隊裏的每一雙眼睛,每一寸目光都在巡視着草原上的一絲一毫風吹草動。

任柯的手機借了個藏族小哥的充電寶,充了不少電,走之前他重新将手機放回旅行包裏,這會兒已經跑出了汗,任柯心裏盤算着,天色更加清澈一甚,時間估計也已經抵達清晨五點半了。

下一秒白瑪虛眯着眼睛,找到青浪裏那一抹白色,打了個手勢,舉手握拳,是停下的意思。

任柯與那兩位藏族漢子們會意,立即在原地将馬兒喚停,原地休息。

任柯沒有翻下馬背,他的小腿上慘狀已經夠駭目了,又癢又刺撓,實屬是難受至極。

任柯不敢大力去撓,指腹輕輕撓紅疹子周圍的皮膚,白瑪翻下馬背,目光流轉。

兩秒後,他将懷裏那瓶花露水遞了出去。

“給我的?”

任柯一臉不可置信,白瑪長相算得上是英氣那一趴,但渾身上下的氣質一看就不好接近,真真像個冰坨子,居然會主動向他示好。

任柯再咽下去口口水,小心翼翼接了過來,白瑪則和兩人轉過身去查看那只折了腿的藏羚。

躺在掌心的是枚陶瓷小瓶子,很小,形狀像是個葫蘆,任柯将塞子“啵——”一聲拔開來,一股清香撲鼻的氣味流了出來,花露水,自制的那種。

應該是加了酒精的,不然任柯抹上疹子藥液咬進去的一瞬間,他感覺到神經都在突突跳着疼,被風拂面吹過來,拔涼拔涼。

任柯咬着嘴唇,上完一只腿的藥,伸出左手來,藥瓶口傾下來,深綠色藥液流進掌心。

任柯剛想彎腰去夠那粒紅疹子,忽地一聲刺響,身下的棕馬猛地一抽,吃痛夾緊尾巴長喝嘶鳴一聲,随即朝前跑去。

來不及反應,包括白瑪一行人在內,馬兒皆皆受了驚,歹人有機可乘,駕馬而至,将那只藏羚彎腰撈走,動作幹淨利落,只留下陣飛揚的塵土。

任柯則是身子往後一仰,那只藥瓶子便揚了出去,他立即弓背彎腰,牽住缰繩,棕馬像是那匹白馬一模一樣般,完全不受控制,馬蹄底動作愈來愈快,隐隐的,任柯好似聞到了股血腥氣。

“阿彩!”

白瑪回眸狠狠一睨,茫茫草原上只有微風撥動綠浪的動作,再無別的。

他穩住汗血寶馬,翻身上去,似枝箭羽“嗖——”的一聲穿了出去。

任柯這次完全不敢跳,他回眸瞥了一眼,棕馬已經帶他奔馳過大半草原,面前是土質地殼,震得他五髒六腑疼。

眼前景象豁然開朗,路上碎石被馬蹄子磨得咯吱咯吱響,任柯看見了。

紮日南木錯湖。

那樣的美,那樣的靜,像是一塊泛着藍色水花的貓眼石一般,嵌在山間。

他實眼第一次看,也有百分之八十可能,是今生最後一次了。

任柯眸光完全黯淡下去,他緩緩合上眼睛,就在眼簾睫羽即将完全覆蓋上時,他聞見身旁一道力竭的風,他記得,也認得這陣風——是阿彩。

任柯猛地睜開眼睛,白瑪越過他至到前方來,牽住缰繩打了個急轉彎,再向他奔來,等待這一陣風再次越過自己時,任柯幾乎是感覺到自己是被他一把掠過塞進懷裏的。

任柯掐了表,他越過奔向自己,用了五十二秒。

對視的那一瞬間,世間是奔騰的凜冽風,他的眼眶裏是藍色的湖泊,是綿延萬裏的皚皚白雪山,還有那些翻飛的彩色旗幟。

他的眼睛流出一股彩。

很快,任柯打消了這個念頭,用在白馬身上的形容,安在白瑪身上不合适。

任柯沒能穩住心跳,白瑪也亦然,後背沒了旅行包,他結結實實地貼住白瑪的胸膛。

“對不起。”任柯咬着嘴唇。

“羊是因為我才丢的。”

白瑪躬了躬身,下颚快要磕在他的肩膀上:“不怪你。”

白瑪牽緊缰繩,立即趕往了集合點,兩人翻身一下馬就瞧見,那兩位同行的漢子一臉失意,眸中,心底,都有一層不可言說的情緒。

“對不起。”任柯眸子染上一層酸意,他咬着嘴唇說:“那是一條生命,我一定要找回來。”

白瑪眸中微微一動,嘴上卻是冷哼一聲,下馬,“赤手空拳,拿什麽找回來?”

“你不也堅持了十五年麽?”任柯噎他。

他這話一出來,氣氛霎時降到了零點,白瑪倒抽了口氣,強壓着火意,只對他低聲喝道:“跟我回去。”

任柯向來辦事随心所欲,他從來不考慮任何後果,就如此刻他認為自己承擔得起,任柯執拗地翻上馬背,駕了出去,白瑪後槽牙咬緊再次精疲力竭地追了出去。

等到他真的追上任柯時,任柯已經坐在了路邊,懷裏是那只藏羚,他就這麽靜靜坐在那裏,将它緊緊抱在懷裏,渾身糊着泥血。

白瑪沒再繼續靠前,停頓下腳步,他透過任柯那一層皮肉,仿佛在他的身上有什麽東西,徹底的碎潰掉了。

“阿彩。”

任柯沒有轉頭,像是個生鏽的機器,只顫抖着嘴唇,籲出最後一口氣,“它死了。”

“啪嗒——”一滴清淚墜落至他的掌心,任柯額角抽了抽,他忽地明白,有些東西本就早已注定,就算極力去争取,結果不會改變,甚至還會變得更不盡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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