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公孫钤再找到借口去偏殿,是遖宿使臣來訪之後。

那日立在水畔的身影仍然萦繞心頭。

他當時百感交集,一時出神,忘了回避。王上一轉身就看到他,起初一怔,繼而緩緩眨了眨眼。

那表情分明就是,你又來說教了。

公孫钤趕忙躬身行禮,轉身離開。

回去的路上回憶了一下自己迂回向王上表達“不管心情有多糟請你先振作起來辦正事”的次數。

數不過來。

還在禦花園裏跪了一次。

有點心虛。

于是禀告遖宿遣使來訪之事時,他問王上要不要親自一去。

偏殿裏沒有衆臣,王上已經毫不遮掩地恢複了心不在焉的樣子。

卻記着問,你覺得遖宿值得結交?

公孫钤說,臣不知,臣只是覺得王上可以去散散心。

這次,談心事的和談正事的人正好颠倒過來。

王上閉閉眼,婉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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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王上覺得,這次的勸導也只是個別有目的的套路罷了。

公孫钤想到這裏,不禁郁結。但腦海中無數句辯解之詞掠過,聽來都像套路。天下文章一大抄,這就是文官家族背書多的壞處。

王上不過三兩句話,一斂眸光,就置他于一場無言論辯。而他不戰自敗。

如今,總算知曉真心之言被人棄之不聞的苦處。

2.

最終在丞相推薦下,公孫钤接了旨出使遖宿。

王上還命他與丞相拟寫建交文書。于是每日不上朝時,他都會去禦史臺查閱遖宿相關的記載。雖然難找,但聊勝于無。

丞相諸事繁忙,去的次數少些。偶爾一次信手從公孫钤翻過的書堆中撿出一卷,感嘆道,這是王上以前的字。

公孫钤見過王上的字。之前去天玑議和時,文書是由丞相拟好,王上抄一遍交給他。字跡端方齊整,沉穩大氣,讓這篇有意示好的文字,都似乎有了不卑不亢之态。

而丞相手中字跡,是文章夾批,草草寫就,總算有幾分符合年齡的灑脫肆意。

文章論的是玉衡歸附天玑之事。王上寫的是,若有強兵,不至于此。

想必下筆之時,還在以裘家為傲吧。

丞相不知是不是也如此想,嘆口氣,放下書卷。

丞相。公孫钤開口。

嗯?

…王上不上朝時,都會做些什麽?

丞相笑笑,有些意外。

你還是頭一次在論及王上時,不談政事。

公孫钤誠實地嘆氣。君臣相處,不是一兩日之事。晚輩總談政事,怕王上膩煩。

這你不必擔心,王上理政,畢竟還是對事不對人。或許時有偏愛,卻從來不挾私恨。

那便好。公孫钤點頭。王上如此,也算是為臣之幸。

然後直至丞相離去才想起來,他還沒告訴自己王上不上朝時都會做些什麽。

目前為止,他只見過他坐着發呆,站着發呆,看着劍發呆。

…看來自己還不是很了解王上。

不過再問一遍丞相,又顯得太過刻意。

這心事就這麽不鹹不淡地放着,直到建交文書拟好呈上,他終于得閑,有一日便去了偏殿。

門口的宮仆示意他稍等,看來是王上今日有旨,不可随意打擾。

公孫钤便颔首等待。裏面很快有了動靜,卻是幾聲咳嗽。

宮仆一下忘了禀告之事,忙問王上如何,要不要去請醫丞。

無妨。王上虛虛應道,只是有些受寒。

這…哎呀,這字…真可惜,好不容易要抄完了。

無妨,只不過是從頭再來罷了。

無心之言,卻仿佛意有所指。

王上說完,自己都笑了笑。原來,這句話說起來,這麽容易。再換張絹帛來。

是。

室內安靜片刻。在宮仆的窸窣走動聲中,公孫钤聽到王上嘀咕,他和丞相還真是文思泉湧,寫這麽長。

對了…王上,公孫大人還在門外…求見。宮仆終于想起來。

…讓他進來。

公孫钤進殿請安,王上道了聲不必多禮,仍低頭寫字。

王上在抄文書?公孫钤道。

書法本需靜心,王上擱下了筆。愛卿字寫得不錯。

謝王上誇獎。

王上對他這些虛禮向來直接無視。本王聽說,遖宿使者也已到達天樞、天玑、天權,似乎皆有結交之意。

公孫钤也想起這個,點頭道,是,此事臣本想明日朝上禀告…

滔滔不絕彙報完出了殿,發現今天還是在讨論政事。

公孫钤有點心累。

3.

如此這樣有言而未曾言,一直憋到出發那天,王上禮節性地來送行。

公孫钤本沒想到他真會來,只得收了鞭子下馬請安,道臣有失遠迎,請王上恕罪。

王上聽了這一句,沒有接話的意思。

公孫钤只得自己接:臣此去定不辱命。

王上轉開目光,緩道:愛卿何必如履薄冰。至少游山玩水,也可排遣心情。

公孫钤躬身:臣此行,必以國事為先。

——公孫副丞是個好官。

王上仍然偏着目光。初遇至今,你說的話,沒有一句出我預料。

——所以,臣也不會在王上預料不到的時候去死。

公孫钤覺得自己說話的瞬間是放棄了思考。

周圍再無人出聲。

王上總算轉頭看他。

公孫钤又要躬身賠罪,被揮手制止。

出發吧。一路小心。

…是。

公孫钤翻身上馬,帶領使團啓程。天高風爽,衣袂翻飛,袍袖舒展,甚是暢快。

那場郁結于心的論辯,終于扳回一成。

守節守禮,曉以大義,君君臣臣,最是安全。

而此言既出,他就與那些恪守分寸的旁觀者不一樣了。

也與裘将軍不一樣了。

走得遠了,想起方才忘說一句。

王上若是不愛抄文書,臣今後寫得短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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