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答案

答案

吃過晚飯,洗過澡,路鳴野把自己鎖進了房間。

他坐在床邊,低頭看着浮腫的腳腕,腦袋裏循環播放着那醫生的勸告,以及他曾經奪冠時來自觀衆和媒體的呼聲,兩種相差巨大的聲音撕扯着他的神經,拉扯着他的理智,讓他頓時覺得他自己仿佛掉進了海裏,耳朵嗡嗡作響,房間裏平白生出一股莫名的窒息。

他心裏很悶,很煩躁,很想要找點什麽事情來做,好讓他轉移對疼痛的注意力,以及讓他從這無邊的焦慮裏快速逃脫。

于是他和往常一樣,打開了手機,再度登上微博,點開了那個名叫“漆器之樹”的博主的主頁,但很不幸的是,對方依舊還沒更新,這為他心底裏的郁悶和惆悵,又加了一把烈火。

正當他壓抑得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他突然聽到客廳電視傳來了幾聲撕心裂肺的吼叫。

這時,他想到了程玉書。

他掃了眼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晚上十一點半。

這對開旅館的人來說,算不上早,也算不上晚。

他估摸着對方應該還沒休息,從床上站起來,穿上衣服,關掉電視,叫醒了睡在客廳的外婆,然後慢慢踱着步子去了拾光客棧。

他到的時候,程玉書正坐在前臺打盹,忽然瞥到他走進來,還以為是他又在做夢,索性勾着唇輕笑,呆呆地盯着他看了兩秒。

路鳴野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你笑什麽呢?”

程玉書一下子清醒過來,震驚得從椅子上猛地站了起來:“大半夜的你不睡覺,跑我這來做什麽?”

“不歡迎?那我走了。”他轉身佯裝要走,程玉書立馬拉住他,“我就随便問問。”

“家裏太悶了,我過來坐坐……”說着,他往後退了兩步,拉過椅子坐下,往四周環視了一圈:“你今天準備什麽時候關門?”

程玉書擡頭看了眼時間,從櫃臺裏走出來,回他道:“再等會兒吧,五樓的那對小情侶還沒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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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有酒嗎?要不你陪我喝一杯?”看他不急,路鳴野提議。

“嗯?”對方大半夜的不睡覺跑來找他喝酒,這倒是個新鮮事,“你遇到什麽事了?”

“沒,就是覺得悶,心裏堵得慌。”路鳴野不知道他應該如何向他傾訴他心中的煩悶,打算先喝點酒熱熱身,再次問他道:“玉書,你這兒有酒嗎?”

“有倒是有,但是我并不打算給你,你那腿還沒好,喝酒傷身,對恢複不好”他走到冰箱前停下,拉開冰凍層從裏面取出來一盒冰激淩,“你吃這個試試。”

路鳴野沒接,疑惑道:“你該不會是覺得我還是個小孩子吧?”

“我要是真把你當小孩子就好了”沒辦法,他又轉身回前臺取了幾罐啤酒出來,“你嘗兩口就得了,別貪多。”

初春的河州漸漸回暖,街上的積雪開始慢慢融化,大街上偶爾會有幾個閑人經過,道路兩旁亮着的彩色霓虹驅散了刺骨的寒風。

路鳴野拉開拉環,背抵着牆,眼睛盯着對面的商鋪,仿佛在考慮他該從何說起才好。

他不說話,程玉書也不主動問,就那麽靜靜地坐在他旁邊陪着他,一口接一口地和他碰着杯猛灌。

但他到底還是關心路鳴野的傷,害怕他喝多了對身體不好,于是在他準備開第二瓶的時候,他伸手奪走了他手裏的酒。

“說了就給你兩口的,這都喝一瓶了。”

“不喝點我難受。”

聽他這麽說,程玉書再度把冰激淩推向他,“吃這個是一樣的,解壓。”

看他好像真的不會輕易松口,路鳴野只好拿起冰激淩盒拆開,從裏面夾層裏取出一個全新的勺子,刮了層甜膩膩的雪泥來吃。

入口的一瞬間,一股濃烈的香芋味在口腔內蔓延開來,冰涼的刺激感侵襲舌尖,讓他忍不住身體一顫,覺得有些丢臉。

“好冷啊!”

“怎麽樣?心情好點了吧?”瞧見他發抖,程玉書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唇,接着自己拉開了手裏的啤酒罐拉環,喝了口,正經道:“說吧,到底出什麽事了?”

路鳴野不聲不響地又吃了兩口冰激淩,心裏的壓抑感減輕了些,一團亂麻的心緒也似乎找到了新的出口。

他看着程玉書,眼神幽幽的:“我今天早上去訓練館的時候,沒忍住上冰滑了會兒……程玉書,你知道我滑了幾圈嗎?”

“三圈,我只滑了三圈”他伸着手指頭朝程玉書比着數字,整個人看起來即氣憤又難受,“我才滑了三百米就又差點摔了,我以前可是個世界冠軍,拿過奧運會金牌的,整整六年,我就沒輸過,更沒有滑不動過,可是現在,我居然……”

他紅了眼眶,深深吸了口氣,長長呼出,接着往嘴裏狂塞了兩口冰激淩,“……下午我去了趟醫院,醫生說如果我再不去做手術,那我以後就不能再滑冰了,甚至連走路都可能會成為問題。”

程玉書皺着眉咬着牙,輕輕捏了捏手裏的易拉罐,有着生氣,“那你還在猶豫什麽?”

他仰頭看着天花板,拼命克制眼底的淚水,哽咽道:“我害怕……”

“你個大男人,做個手術有什麽好害怕的?你小時候大半夜跑去墓園也沒見你害怕過啊?怎麽現在膽子變得這麽小了?”

“要是我做了手術也沒恢複呢?要是我以後也跟今天一樣只能夠滑三百米呢?”他吸了吸鼻子,側頭看着他,“要是我要是再也回不去了,我該怎麽辦呢?”

這毫無邏輯的發言讓程玉書眼前一黑,“路鳴野,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啊?你現在拖着不去治療,那你以後老了走不動路了應該怎麽辦?”

“是,你是有可能恢複不了最初的狀态,但那也總比你現在滑都滑不了要好得多吧?你說你害怕?放屁!你就是站在頂峰太久了,突然掉下來,然後又聽到了太多關于你的負面評價,讓你有了心理壓力,覺得你自己再也無法回到巅峰狀态,所以你就覺得,反正我已經這樣了,不如就趁此機會放棄吧,至少現在還有一個傷病的借口可以讓人産生同情,讓別人對你的失誤多一分諒解。”

“路鳴野,那些只在意你成績不在意你傷痛的人的評價,對你來說就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你不懂……”路鳴野鼻音有些重,“語言是會殺死人的。”

聞言,程玉書沉默下來,徹底沒了脾氣,心裏滿是憐惜。

是啊,語言是會殺死人的。

無意的惡意,才是最大的惡意。

他沒經歷過路鳴野的經歷,沒體會過路鳴野從頂峰掉下來後所有人一瞬間倒戈的态度,他有什麽資格說路鳴野的害怕不值一提?又有什麽資格說他在面對挫折時選擇逃避有問題?

他作為路鳴野的朋友,作為路鳴野的粉絲,他應該在他覺得痛苦的時候默默陪着他,讓他自己慢慢走出困境,而不是強行拉着他,讓他按照他的計劃進行。

程玉書悶着腦袋一罐接一罐地喝,沒多久就喝得脖子和耳朵全紅了,整個人開始有了些許醉意:“那你準備怎麽辦?”

“我來就是想問問你,你希望我怎麽辦?”路鳴野用力搓了搓臉,回他。

他喝幹桌子上最後一罐酒,習慣性地捏扁易拉罐,擡頭正視他眼睛,“你是知道我的答案才來的?還是你覺得我知道你的答案才來的?”

“你覺得呢?”路鳴野猜得果然沒錯,程玉書真的很懂他。

“我知道我不能逼着你做決定,但這事有關你身體健康”他眼底泛起一層水汽,醉意朦胧,“所以我的答案只有一個。”

路鳴野知道他的答案是什麽,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程玉書的酒量一直都不怎麽樣,今天喝了那麽多,屬實是超标了。

他見路鳴野久久不說話,以為他沒接受他的回答,索性大着膽子伸手掰過他腦袋,指尖捋着他後腦勺的頭發,真誠地道:“路鳴野,你別害怕,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路鳴野的心髒倏地動了下,耳後傳來一陣酥麻,如同一道電流穿過他身體,讓他不自覺地咽了口口水。

程玉書的臉蛋紅撲撲的,嘴唇泛着水光,眼裏夾雜着一絲急切的懇求,嘴裏不停地說着讓他別害怕,他會一直陪着他。

“你喝醉了”他抓住程玉書玩弄他頭發的手,扶着程玉書搖搖欲墜的身體,低聲嘟囔了句:“明明是我要喝酒,怎麽反倒是你喝醉了。”

程玉書本能地往他靠近了些,腦袋順勢搭在他肩膀上,溫熱的呼吸噴薄在他脖頸間。

他說:“路鳴野……你不能喝酒,對身體不好……”

“那你不會喝酒喝什麽酒?”知道他是真醉了,路鳴野沒推開他,只是縮着脖子把腦袋往旁邊伸了伸。

程玉書笑着回他:“你不能喝,我替你喝。”

脖頸那片區域像是有片羽毛輕輕掃過,路鳴野忍不住伸手擡起程玉書的腦袋,給他換了個姿勢,“你真醉了,閉嘴休息會兒吧。”

“路鳴野……”

“嗯?”

“路鳴野……”

“嗯,怎麽了?”

“路鳴野……”

“我在呢,怎麽了?”

“你終于肯回來找我了,真好。”

“什麽?”他說話聲音越來越小,路鳴野沒聽清,低頭耳朵湊到他嘴邊,“你剛說什麽?”

“你不能放棄短道速滑……”他哼哼道,“你當年可是說了要給我奧運會獎牌的,你還沒給我呢……”

路鳴野根本不記得有這回事,卻還是說:“我回去就給把上次拿的獎牌送給你,好不好?”

程玉書搖搖頭,“不要,我不要過期的,我要下一場的。”

“奧運會的獎牌又不是巧克力,不會過期的。”

“……不要,我要下一場的……”

喝醉了也不忘拐彎抹角地勸他接受治療,路鳴野哼笑一聲,随後看他兩眼緊閉,呼吸聲越來越平穩,他把他打橫抱了起來,卻還沒走兩步,他就感受到腳腕傳來一陣劇痛,差點失手把人給摔了。

沒辦法,他只好放下他,而後伸手扶着他的腰,把他送進了旁邊的卧室。

喝醉了的人身體使不上勁,死沉死沉的,短短的幾步路就把路鳴野給搞得腦袋冒了一層汗,當然,這其中也有他腳腕疼痛的原因。

他把程玉書扔到床上,貼心地給他脫掉了鞋、襪子、上衣外套,以及最外面的褲子,然後把他塞進了厚厚的被子裏。

安頓好他,按理說路鳴野應該立即回家,但他卻伸着腿在床邊坐了下來,低頭盯着程玉書乖巧的睡顏,看得有些入迷,最後還情不自禁地伸手過去摸了摸他的臉。

程玉書迷迷糊糊中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觸碰他,打擾他睡覺,因此不耐心地哼唧了兩聲,翻過身去。

“程玉書……”路鳴野收回手,喃喃自語:“你為什麽這麽多年都從來沒找過我呢?我們要是能早點重逢,我再怎麽樣,也應該會比現在更好吧?”

程玉書閉着眼,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

他在心裏回答。

我找過你的,你的每一場比賽我都在現場,你的每一次奪冠瞬間我都親眼見證,你怎麽能說我沒找過你呢?明明是你先假裝不認識我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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