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月出小
月出小
小雨連綿的雨季結束後, 灣區迎來了春天。西海岸陽光燦爛。大片的雲朵被雨水沖刷得幹淨,藍天澄澈,漫山遍野的綠色。桃花, 梨花,櫻花, 玉蘭争相竟放。
不久前陳淺患了感冒, 窩在公寓裏吃了幾天藥後症狀逐漸緩解, 但精神始終不大好,始終恹恹的。自二月初到現在忙着論文與答辯一直焦頭爛額,沒怎麽休息, 這天剛好下午陽光正好,陳淺打算臨近公寓的公園中曬會兒太陽。
剛在長椅上坐下休息, 遠遠地就看見陳景明過來了。
陳淺發了會兒愣,陳景明已經在一邊坐下了, “最近還好嗎?”
“嗯。”陳淺笑了笑, “好久不見。你怎麽在這兒?”
“來散散心。”陳景明低頭看着陳淺将手往回縮了縮,眼神黯了黯, 最終卻什麽也沒說。
兩人坐了會兒, 誰都沒有再講話。等到陳淺準備告別的時, 陳景明忽然問她,“你怪我嗎?”
陳淺擡眸看他, 內心其實并不太能掀起多大的波瀾。
“沒有。其實我從沒怪過你。”陳淺聲音柔軟。
後來陳景明對她說,他母親的企業破産了。那晚周矜和陳景明在外的談話,都被陳淺一字不落地聽見了。
其實生意場上利益為先, 很少有是非對錯, 拳頭就是硬道理。
兩人很久都沒有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陳淺說:“抱歉。”
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以什麽身份, 什麽立場将這句抱歉說出口。不過她心中很清楚。如果她與陳景明沒有往來,她母親的生意是一年後的今天破産呢,還是十年後破産呢,她不太清楚。
但她清楚,絕非是現在。絕非是此時此刻。
陳景明微笑着搖搖頭,“沒事。”
坐在陽光下享受靜谧的午後,和煦的風輕柔地拂過臉頰。後來十幾分鐘,天空又一點點陰沉了下去。風中帶了些涼氣,陳淺緊了緊身上外套,站起身,對陳景明說:“先回去啦。”
“需要我送你回去嗎?”陳景明問。
說話間,天空飄起了雨絲。有幾點雨珠落在陳景明眉間。陳淺看着,将傘遞出去,“你撐着回去吧,我家就在這附近。”
陳景明沒接,溫和地笑着說:“先送你回去,你再将傘借給我回去,行嗎?你這回去,身子都得淋濕了。”
陳淺現在感冒還沒好全,看着陳景明,點點頭,将傘撐開,落在兩人頭上。
陳景明看着陳淺墊腳撐傘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他将傘接過來,“走吧。”
公園離陳淺的公寓不算遠,走路差不多五分鐘就能到。五分鐘的路程,風雨漸大,大片瀝青地面都泡在了潮濕的雨水中。到公寓前屋檐下時,陳淺将傘收起來,就看見了陳景明左側襯衫背後濕了大半個肩膀。
觸及陳景明的視線,陳淺說:“家裏有吹風機,拿到玄關處吹幹再走吧。”
“方便進去嗎?”陳景明問。
陳淺打開門,剛想說方便的,沒關系。但想到那張熟悉的臉,她眼皮跳了跳,動作稍緩。
她說:“可以進來。但這會兒家裏沒什麽人,咱們倆呆着不太好,可能不能久留你,抱歉。”
陳淺開了門,陳景明站在玄關處。她給陳景明拿來了吹風機和毛巾,又給他拿來了酸奶,就安靜地守在一邊。
衣服淋濕面積不算大,吹了二十分鐘就差不多,陳景明将吹風機遞回去,“過幾天就是畢業典禮了?”
陳淺學分修夠了,學t院裏對進修時長沒有太多要求,符合畢業條件可以向學院申請。陳淺點點頭,“嗯。”
“祝你以後順利。”陳景明說,眼裏是化不開的落寞與寂寥。
陳淺将一旁的毛巾折疊整齊放好,送陳景明出門。雨仍舊在淅淅瀝瀝地下,外面的天色漸漸暗下去。空氣裏飄着濃重的霧氣。
陳景明走後,陳淺站在檐下,盯着面前寬闊的馬路看了很久。身旁就是栽種月季的園圃,一旁立着一只墨綠色的信箱,雨水拍打在上面,發出了不少的聲響。
陳淺目光落在了信箱上,思緒逐漸放空。舊金山的冬天極少下雪,雨水倒很多,冬雨連綿。
冬天的時候,周矜就在舊金山與南城之間來回奔波。
他們在山頂豪宅上接過吻,在簡陋的公寓裏接過吻,在極速飛馳的車上接過吻,也在這只老舊的信箱旁接過吻。
思緒飄散了好一會兒,陳淺收回目光的時候,餘光無意瞥見一截黑色衣角。陳淺立即擡頭,朝四周看過去,濃霧裏的人影身形修長挺拔,只是晃神的功夫,就瞧不見人影了。
陳淺立即撐着傘走進濃霧中,拖鞋甚至都沒來得及換。
雨點連成線,不斷地拍打在傘上,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陳淺走在街心,隔着雨簾往前看,嗖嗖的冷氣不斷地從腳踝往腹部鑽。前方的路有些坡度,雨水從高處滾下,流向排水暗槽。
陳淺睜着透亮的杏仁眼朝周遭打量,直到确定沒什麽人,這才隐隐覺得興許是自己看花了眼。
她回去洗個了熱水澡,也沒什麽胃口,鑽進被子中睡了個覺。
畢業典禮在第三天,整座學院都洋溢在異樣的氛圍中。Wendy也一大早趕到學校,拉着穿了一身碩士服的陳淺在草地上拍拍照,聊聊天。
Wendy對待陳淺很熱情,從口紅聊到絲巾,喋喋不休地說着。聊了會兒,Wendy忽然說:“周先生這段時間怎麽沒來看你,你們鬧別扭了?”
“沒有鬧別扭,”陳淺也不知從何談起,過了會兒,她問,“你怎麽知道周矜這段時間沒來?”
Wendy摸了摸陳淺的額頭,疑惑地說:“Vanila你這段時間真是病糊塗啦?你難道沒瞧見你冰箱裏的蔬菜,牛奶,水果都是新鮮的嗎?那都是周先生托我買的呀。我記得前幾個月是他買的來着。嗯?你居然不知道這事兒?”
當初跟Wendy合租的那段時間,家中的果蔬也都是Wendy托朋友在鄉下農戶買的,她負責交生活費,就沒操心過,自Wendy搬出去後,周矜隔斷時間就飛回來一次,這些也都是他讓人送來。
冰箱裏一直有食物幾乎成為了她的肌肉記憶,陳淺沒留意過。
這會兒Wendy的話令陳淺愣住了,很久後,她再說話,嗓音卻異常的幹燥,她問:“Wendy你究竟什麽時候遇見周矜的?”
Wendy肉眼可見地呆住了,“......啊?不就聖誕前後嗎?Vanila你這話和你這副見了鬼了的表情究竟是什麽意思?我都有些毛骨悚然了。”
陳淺看着Wendy,她是個性格坦誠直爽的女孩兒,不會騙她。
“沒事Wendy,”陳淺輕輕呼出一口氣,又問,“你的果蔬當初都是在哪裏買的?”
Wendy說:“就鄉下的農戶呀。Vanila你說巧不巧,我在大學城門口的那根電線杆上看到的廣告,農戶滞銷,但品質一等一的好,不光綠色有機,還低市場價一大截,啊,那叔叔阿姨真的好好!”
Wendy還沉浸在撿了好幾年大便宜的喜悅中,陳淺卻不怎麽能說的出話。
她腦中想起很多種聲音。
Wendy曾經疑惑地問她這幾年怎麽始終沒有過男朋友。這些年,但凡有男生靠近,下場都無疾而終。
李文成曾無意間同她透露過,周矜在灣區有好幾套財産,但據她知,周矜的生意大部分在紐約。
周矜就算出手再闊綽,這麽多套房産也不至于一口氣購置下來......所以周矜究竟什麽時候來舊金山的?
陳淺被這個想法震驚的背脊盡是冷汗,三月的灣區陽光正好,暖融融的灑在身上,陳淺太陽看去,太陽在東北方向光暈極明顯,光線也刺眼。陳淺看着,眼底有些發澀。
畢業典禮早上九點在禮堂準時進行。典禮以學院的科研成果介紹為開場,接着就是校長團發言。
畢業生按照學院與位次都有固定的位置,校長團幾位核心幹事坐在VIP區,中心席上還坐着幾位資方。高校的建設與經費除州裏撥款外,還少不了慈善家教育投資。諸如獎學金,科研經費,校容建設,都是慈善家重點幫扶項目。
校長團發完言,就是畢業生們上臺領畢業證的環節。陳淺在學院GPA排名多年常年第一,是第一個上臺領畢業證的。陳淺面上帶了淡妝,整個人都溫潤恬靜。
聽到有人念她的名字後,陳淺右手摸帽檐,低頭身體微俯走上臺階,校長微笑着對她說祝賀詞。
陳淺伸出虔誠而鄭重地接過手上的畢業證書。
合照後,陳淺正欲下臺離開,史密斯校長看向她,臉上的皺紋如縱橫的溝壑,眼睑也耷拉着,呈現着一種老态龍鐘之态。眼睛卻格外清明。他聲音渾濁,一口流利純正的英文腔調,“一會兒要好好感謝栽培你的先生,你們還是同鄉來着。”
陳淺呼吸滞住。頭頂廣播的铿锵進場音樂從四面八方響起來。
她下意識朝四周看過去,頭頂的聚光燈不知何時映照在她面上,微翹的眼睫在光線的折射下根根分明。模糊的光暈出現在她眼底。隔着身後如山的人海,陳淺一眼就瞧見了坐在VIP席位上的人。
一身裁剪合身的黑色西裝,領間系着藍色條紋領帶,周矜此時正倚靠在座椅裏,單手支着下颔和被人說話。神色散漫而不羁,察覺到陳淺的視線,他這才不鹹不淡地看過來。
與他對視的一瞬間,陳淺的心跳頓住了。
刻意表現的,隐藏極深的,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在那一瞬間,全都分明了。
顱內有什麽東西被敲打擊碎,陳淺感覺到,心內的那根弦蹦的徹徹底底。
頒發學位證書後的環節去後堂吃點心,等待集體合影。陳淺被導師留下,與校長團以及慈善家門合影。她站在一邊,身邊就是史密斯校長,頭傾斜着,親昵地與這位優秀的中國留學生合影。
拍完照後,陳淺這才發現周矜就站在她身後,身姿高挑挺拔,像将她圈在懷裏。
陳淺臉上的笑意倏地就止住了。
同校長與老師們高完別後,陳淺離開了學校禮堂。知道周矜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陳淺的腳步亦未做停歇。
她在路邊攔了一輛計程車,很快就到了公寓中。陳淺前腳進門,門甚至關上,周矜後腳就跟了上來。
陳淺看着面前打包好的行李,幾乎快氣笑了。
學院的獎學金高到一個令人想象的高度,從她到美國的第二年開始設立,那時候也正是他事業起步的階段。而她之所以不曾起疑,是因為剛開始,她的GPA在系裏只能排前二十,排名是後來才一步步升上去的。
她和學院裏其他十九名學生們一起拿着豐厚的獎學金,所以她從不曾起疑。
哪怕她只能排二十名,依舊能過上優渥充足的留學生活。
所以呢,萬尺高大樓看似精致繁複,根基是由泡沫鑄成的。那是烏托邦。一步是夢幻的天堂,一步就是萬丈的高崖。都是廢墟罷了。動土前是平地,坍塌後就是廢墟。
她多傻啊。以為自己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了上去。
她擡眸看向周矜。
看見他永遠氣定神閑的模樣,陳淺的自尊心碎了一地。她垂眸,不願意再看周矜一眼。
周矜看着陳淺的模樣,眼睛眯了眯。他去拉陳淺的手,“今天見着我就臉色就不好。這麽久沒看見我,你現在就那麽不開心?”
陳淺輕輕将他的手撥開,“周矜你不要碰我。”
縱然面上風輕雲淡,可周矜狹長的眼眸裏卻帶上了些寒氣,他攥緊了拳頭,卻又輕輕放下。
他去看地上的行李,陳淺的私人物品。除非必要物件,其他的都用不着帶回去,國內添置就可以。但怕陳淺舍不得老物件,周矜還是t令人一件一件都打包好,另外叫了兩架飛機托運。
“私人飛機停駐在家裏的草坪,現在就跟着回去吧?冷靜也冷靜了那麽久,只聽說過離婚冷靜期,從來沒聽說過結婚冷靜期的。”周矜擰着眉盯着陳淺。
陳淺蹙了蹙眉,還沒說話,周矜将她的小手輕輕握在手裏。
“小姨早上暈倒了。”周矜說,“現在不着急回去看看嗎?”
陳淺聽着心裏驀然一緊。趁着她沒留意,周矜攔腰抱着她,上了車。
陳淺沒掙紮。在聽說林初暈倒後,心就已經不在國外了。上車後,立即給林初撥打了電話過去。電話很快被接通,林初說自己還好,早上沒吃早飯低血糖了,都是小事。
挂斷電話後,陳淺靠在車窗邊,眉頭緊鎖着。
周矜開着車,摸了摸她的手,“醫生看過了,沒事兒,用不着擔心。”
陳淺嗯了聲,将手縮回來,考慮到周矜在開車,不鹹不淡地挪回了眼睛。
周矜收回手,目光直視前方,扯唇譏諷地笑了。
車很快就開到了頂級別墅中,巨大的草坪上停駐了一家奢華的私人飛機。
周矜提着陳淺上了飛機。飛機進入平流層後一切平穩了下來,陳淺最近精神不好,在座椅上睡着了。周矜将她抱到飛機內裏的小床,給她蓋上被子,正要離開時,陳淺眼睛擠出了一道縫。
周矜坐在床邊看她。
“這趟回去後短期內應該都不需要回來了。後續一切事宜都有助理跟進,包括房子水電。你在舊金山一切的人和事,我都不計較,回國之後該斷的斷,不要再和那些不相幹的人往來。”
陳淺想起,兩天前的那個雨天。她問:“前幾天就來舊金山了?”
周矜瞥下眼睛,神色晦暗不明,“嗯。”
陳淺也沒了睡意,坐了起來,“聊聊嗎?”
“好。”
陳淺呼出一口氣,“高三的時候,我每周的奶茶和甜品都是你帶給我的,快高考的時候,你退出奧賽将名額讓給我。後來我在舊金山留學,你在我學校設立高額獎學金基金會。我吃的喝的穿的,都是你的手筆,你給我錢,我又買你的東西。包括我談戀愛,每一段沒有成功的愛情,都有你在背後橫插一腳。”
周矜掀起眼睛看她。他是一個希望陳淺因為他的付出而感恩戴德的人,同時也是一個不屑于抓着在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對陳淺道德綁架的人。
其實陳淺不知道。五年前,他創業被人坑光了所有錢,喝的看醉如泥時,腦子裏卻沒出息地想起了陳淺,想起她笑着看看向他的模樣,想起她唇邊兩個清淺的小梨渦。
就在他以為他快要忘掉這麽一個人時。
他忽然很想很想她。
他太想陳淺了,以至于,那樣一個冬雪凜冽的寒夜,他全身上下的錢只夠拼湊出一張機票的錢,他不吃不喝坐了近十二個小時的飛機到了舊金山。
他不知道她在哪,只知道加大宿舍樓很大。冬雨淋漓的夜晚很冷,他沒有傘,站在檐下抽了一夜的煙。
雨水拍在他腳邊的地上,澆滅了煙頭零星的火。
過于狼狽,也過于寒冷,看見陳淺裹着羽絨服戴着絨絨的圍巾出來時,他忽然轉身,渾身僵硬。
他就是一身傲骨。狼狽與軟弱,會将他全然殺死。
在任何人狼狽都面前可以,但唯獨陳淺面前不行。
那是他第一次抽煙,也是抽煙最多的一次,大半夜,一整包煙。
後來抽煙多的那回就是前晚,他親眼看見陳淺跟陳景明撐着同一把傘走過來,一起進了家門。
他承認那時候他快嫉妒瘋了。他很想沖進去,将陳景明一刀捅./死。
可為什麽不進去。狼狽。太過于狼狽了。
那不是他不是嗎。他向來高高在上,他從未對誰低過頭,他也絕無可能有卑微的時候。
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中,不是嗎?
看着周矜沉默,陳淺又說:“陳景明母親的企業,也是你幹的。”
那是極其肯定,卻極為平靜的語氣。可話裏話外的質問之意一點都不少。
周矜再掀眼看過去時,眼尾已然染上了薄紅,眼神譏諷,又有幾分惱怒。
“那又怎樣?”周矜扯唇笑了笑,“她母親不應該嗎。”
陳淺說:“你不應該以公挾私。”
“說到底還不是為了陳景明嗎?”周矜聲音極其低沉,“緩兵之計用得好,說是我們冷靜一段時間,其實呢,回來見陳景明。現在當着我的面,拿他來質問我?”
“我是這個意思嗎周矜,那我前面說的呢?不關他人之事。”陳淺臉色氣的都白了,“我希望我們彼此能互相尊重。哪怕我們有愛,哪怕我們結婚,我們的關系都建立在平等之上。周矜我吃你的用你的,我不想,我不要寄生式的戀愛,可你把我自由選擇的權利都剝奪了。”
“我給,你就拿着,有問題嗎,陳淺?我是不尊重你的人格還是不尊重你的意願了?”
“我要是給你自由選擇的機會,”周矜低笑了聲,“你會選擇我嗎?”
陳淺平靜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要給我知情權。我想要一個知道的權利,這應該不過分吧?”
她深呼出一口氣,“在我身上,你難道沒發現,一切都太過了......”
“給你知情權。”周矜掏出打火機,放在手裏随意把玩,眼眸垂下,“給你知道我對你好的機會。然後,說服自己,不要對其他男人心動,嫁給我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