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夏至

第一章 夏至

夏至總讓她覺得惆悵,這是一年中白晝最長的一天,這之後,光明的日子每況愈下。

馮千嶼彈完了幾支曲子,剛剛洗完的頭發已經半幹。窗外傳來兩聲鳥鳴,她回頭望去,視線越過一片三角梅花海,飄向遠處的海面。

正是日落時分,海水是沉郁的鉛青色。海天交接處,夕陽墜入大海,褪了色,濺起幾縷稀薄的雲,粉白裏透着橙紅,淡淡地浮在天邊。

海上退了潮,海灘上露出一片濕黑的灘塗,一群長腿白鷺正踏着細沙徜徉。

馮千嶼用手指攏了攏頭發,起身來到陽臺,詫異地發現樓下的泳池邊上站着一只白鷺,一動不動,好像靜止的雕塑。

馮千嶼覺得新奇,趴在欄杆上盯着它看了會兒,又拿手機拍了幾張照片,白鷺依然沒有飛走。她擡手朝它做了個驅趕的動作,輕喊了聲:“快走吧。”

白鷺無動于衷,好像被什麽神秘的力量縛住,困在了這個華麗的籠子裏。

“千嶼,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不打扮!”門口傳來母親邵玉琢的聲音,語氣裏帶着顯而易見的不耐煩。

邵玉琢是敏感急躁的性子,又有躁郁症,唯一的一點好脾氣全給了丈夫馮振澤,對其他人向來沒什麽耐心。

況且今天是丈夫的生日,今晚家裏的親戚、鷺江城裏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會現身,她不能丢了丈夫的面子,晚宴自然要往大了辦。為了籌備這場宴會,她已經帶着保姆忙了一整天,早就心力交瘁,看見女兒還在無所事事地看風景,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等下客人就要來了,你還這麽邋裏邋遢的,叫人看見像什麽樣子!”她本就不是柔和的長相,情緒挂在臉上,臉頰的線條往下走,更叫人不敢親近。

馮千嶼習慣了母親的陰晴不定,從小就學會了察言觀色,她知道這時候不能跟母親争辯,于是只回了句:“這就收拾。”

“頭發束起來,噴點定型噴霧,不要披頭散發的,彈琴的時候不好看。”

“知道了。”

“把我給你選的那幾首曲子再練幾遍,晚上別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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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她答應下來。

其實母親選的那些曲子她已經彈了幾萬遍,早就形成了肌肉記憶,絕對沒有彈錯的可能性。

她從十二歲開始就在國際賽事中嶄露頭角,此後六年,主要的大獎都拿了一遍。但在父親的生日宴會上,她的才華依舊只是母親用來讨好父親的工具。

邵玉琢過了八年沒有丈夫的生活,婚後一直患得患失,唯恐被抛棄。尤其是,婚後十年她都沒再生育,就只有馮千嶼這一個女兒。女兒雖然聰明漂亮,但在這種顯赫的家庭裏,沒有兒子是原罪。

馮千嶼小的時候,邵玉琢一直希望女兒學商科,将來進公司董事會。然而女兒只對藝術感興趣。

雖然丈夫看重孩子的天分,花了重金送女兒去國外學鋼琴,女兒在大賽上拿了什麽獎,他也會如數家珍地在生意夥伴面前炫耀,但邵玉琢心裏還是惴惴不安,頭頂好像懸着一把随時掉落的劍。

把人生寄托在他人身上是一種賭博,賭的既是運氣,也是人性。

當年馮振澤和前妻婚變,一大幫情人跟在身後等着上位。正在這時,馮振澤得了尿毒症,急需換腎。邵玉琢配型成功,毫不猶豫地給他捐了一顆腎。

憑着這顆腎,邵玉琢成了馮家宅邸的女主人。馮振澤記着她的恩情,但也只是記着而已,此後十年,他身邊依舊莺莺燕燕。

邵玉琢知道讓丈夫收心是癡人說夢,原則只能一退再退。至少在明面上,她是他唯一承認的原配妻子。這是她僅有的一點自尊,必須要牢牢守住。

為了取悅丈夫,她收斂了個性,在丈夫面前假作善解人意的解語花,把女兒也培養成了丈夫喜歡的樣子。

從小到大,馮千嶼一直品學兼優,人生之路上從未辜負過父母的期望,十八歲便已蜚聲國際,拿到了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的 offer。

她的音樂成就也成了母親人生賭注中的籌碼,從十四歲開始,她就被帶到各種高端晚宴為貴客們彈琴助興,像獎杯一樣被父母巡回展覽。

委屈和尴尬總是有的,但她也理解母親的焦慮,因而從沒忤逆過她,在父親面前也一直扮作乖乖女。她收攏着羽毛,只等待十八歲的到來,沖破家族的樊籠,振翅直沖雲霄。

馮千嶼束好頭發,化了個淡妝,換上母親為她挑選的禮服裙,又坐在鋼琴前彈奏起肖邦的夜曲。

母親的選曲有着缜密的考量,今晚的賓客對古典樂大都只是附庸風雅,略懂些皮毛,彈幾首耳熟能詳的曲子,也方便他們高談闊論。

果不其然,這幾首曲子在當晚的宴會上引發了熱烈的反響,贊嘆聲不絕于耳。父親面上有光,帶着她四下走動,應酬了幾位貴賓。

晚宴氣氛正濃,庭院裏忽然傳來騷動。馮振澤往門口一看,原來是大女兒秦婉慈來了。他立刻喜上眉梢,撇下小女兒,迎出了起居室。

秦婉慈是馮振澤和前妻秦松潤的女兒,十年前他和前妻離婚後,秦婉慈心懷怨怼,改了母姓去了美國,有幾年跟他幾乎斷了聯系。他本以為這個女兒已經無法挽回,沒想到前兩年大女兒回國後居然一反常态,主動上門與他做了和解。

更讓他喜出望外的是,女兒跟鷺江首富家的小兒子傅惟楚交往了,兩人談了半年多的戀愛,前陣子正式訂了婚。

這兩年馮家的生意已經在走下坡路,兩家聯姻對馮家意義重大。馮振澤喜從天降,對大女兒的喜愛又多了幾分。

邵玉琢悻悻然看着庭院裏父女情深的景象,深吸了口氣,端着酒杯走上去,笑意融融地打了個招呼。馮千嶼也跟過去,大方地問候了姐姐和準姐夫。

她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一直頗有好感。

當年馮振澤做完了換腎手術,不等出院就叫人把馮千嶼接到了馮家。因為父母都不在跟前,馮家上下沒一個給她好臉色,飯都不讓她吃飽。

秦家來的一些小輩也抱團欺負她,有一天竟把她關進了後院的狗籠子裏戲弄,一上午不給她吃的。她哭了半天也沒人應,後來還是秦婉慈來了才把她放出來,還去廚房給她端了碗面吃。

這碗面讓馮千嶼記到了現在。雖然母親背地裏對秦婉慈沒什麽好話,但她對這個姐姐卻從來沒有任何敵意。要不是姐姐不愛搭理她,其實馮千嶼很願意跟她親近,說不定兩人還能成為朋友。

另一邊,秦婉慈對這個妹妹卻向來冷淡。當年她之所以會解救她,不過是擔心秦家的表弟們把事情鬧大收不了場,到時候連累她和母親。

邵玉琢是小三上位,她的母親因為這事郁郁而終。她不跟邵玉琢母女當衆撕破臉皮已經十分大度,讓她跟小三的孩子一團和氣根本不可能。

幾人各懷心思,寒暄了兩句就散了。

這之後,馮振澤再也沒有搭理過妻子和小女兒,始終圍着大女兒和準女婿打轉。

邵玉琢默默地站在一旁陪笑,表情越來越僵,笑容幾乎要挂不住了。好在秦婉慈和傅惟楚沒待多久就走了,她的心口總算舒暢了些。

馮千嶼的視線追着秦婉慈和傅惟楚出了庭院,忽地想起今天沒有遛狗,連忙放下酒杯來到二樓。

她先是喊了幾聲“小貝”,走廊裏悄無聲息。她又接連找了幾個房間,依然沒有看見毛孩子的身影。

她養的是只邊牧,極通人性,平日裏一聽見她的聲音就會搖着尾巴跑過來,現下不見蹤影,多半是趁着樓下賓客熙攘跑出去了。

馮千嶼心裏“咯噔”一聲,急忙跑去樓下找了一圈,還是沒有找到。她心裏越發焦急,大步走向庭院。

經過游泳池時,轉角來了兩個保姆,沒看見馮千嶼往這邊來,自顧自地聊着天。

“哎,外面姓蘇的那位送了賀禮來,怎麽處理?”

“晚一點找個機會直接給馮總吧,別叫太太知道,不然又罵人。”

馮千嶼怔了怔,反應過來兩人談論的是父親的情人蘇雲珠。

兩個保姆回頭看見了馮千嶼,立刻停住腳步,神色閃爍:“千嶼要出去呀?”

馮千嶼應了一聲,沒有多問,兀自往門外走。

父親年輕時花天酒地,在外面不知道生了多少孩子。大多數情人拿了錢就住了嘴,只有這個蘇雲珠和她的女兒馮芒芒是存在感最強的。

馮芒芒比馮千嶼大兩歲,當年馮振澤婚變時,其實更偏愛蘇雲珠母女。蘇雲珠本以為能上位,沒想到,邵玉琢竟然憑着一顆腎成功逆襲。蘇雲珠只能繼續忍氣吞聲地當情人,女兒也只能是私生女的身份。

十年來,蘇雲珠母女跟馮振澤之間的聯系從沒斷過。馮千嶼偶然看見過母女倆給父親發的信息,語氣謙卑,字斟句酌,既流露着關切愛戴,又保持着彬彬有禮的距離。

最新的消息是前幾天發的,寫了幾句“順頌夏安”之類的祝詞,後面附了一張照片,是張夏日養生茶的方子。

父親回複一向簡單,但幾乎每次都會回。他喜歡被女人捧着,很吃蘇雲珠母女那一套。

馮千嶼和馮芒芒之前在同一所私立高中讀書,兩人彼此認識,只是沒說過話。馮千嶼從未刻意關注過馮芒芒,但馮芒芒和母親蘇雲珠卻十分在意她的一舉一動。

小時候馮千嶼學鋼琴,蘇雲珠知道了,也讓自己的女兒學小提琴,雖然天賦不及馮千嶼,但在獎項、名利這類的事情上總要跟她争個高下。

三年前,馮千嶼去了那所私立高中讀書,馮芒芒覺得自己的學校不夠好,硬是在高三時轉了學。此後一年,只要是馮千嶼參加的活動,馮芒芒都要進來橫插一腳。

馮千嶼清楚地知道,馮芒芒對她充滿了惡意、嫉妒和憎恨。但她仍舊若無其事,只當這女孩不存在。兩人的母親都是小三,誰也不比誰高貴,她從來都無意跟這女孩争什麽。

反正她很快就能離開這個城市,父母這些狗血的恩怨情仇跟她再無關系。

還有兩個多月,六十多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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