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奇觀『Now』
奇觀『Now』
2022年11月8日,北京時間16:50。
格裏菲斯天文臺。
一扇玻璃之隔的展館內,測溫儀屏幕上閃爍着幾行冷冰冰的英文和數字:
TIME:
November 8th,2022,01:53AM;
TEMP:
Outdoor:53.6°F
Indoor:68°F
換算過來,室外溫度只有12°C,海拔三百多米的天文臺上,周思年攏了攏羽絨服前襟,望着地面小而稀疏的微光,輕聲道:“今年洛杉矶的冬天是不是比前幾年來得早了點?”
她身旁站着一個男人,名叫Alwyn。這人身高将近一米九,眉骨高,山根直而挺,襯得眼窩非常深邃,再加上那雙顏色稍淡的眼睛,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十分标準的混血長相。
他轉頭看向周思年,忽然輕笑了一聲。
“笑什麽?”周思年問。
“Zhou,你是不是回國心切了?”Alwyn說,“大家都說今年夏季太漫長。”
周思年不解:“這和回國心切有什麽關系嗎?”
她的睫毛很長,眼睛永遠都是亮亮的,以至于每次問人問題時,看起來都有種懵懂的認真感。
Alwyn移開目光,遠遠望向天文臺對面的山,山林隐入黑暗,但隐約還能看到,那裏有個白色的“Hollywood”标牌。
“人在離開某個地方前,似乎總會找些這樣那樣的理由來說服自己——放心吧,離開這裏是不會有什麽遺憾的。”
他問:“你會這樣嗎?”
不知道這是哪裏聽來的歪理,周思年有些好笑:“離開是為了更好地相遇,再說了,我都在這裏待這麽多年了,怎麽會用這種拙劣的理由來欺騙自己?”
“更何況又不是不會回來了。”她故作生氣地問:“在你眼裏我就是這個智商水平嗎?”
Alwyn笑出了聲,說:“你比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有趣多了。”
他為自己莫名其妙的話道歉:“可能因為你再過兩天就回國了,我很舍不得,所以有點多愁善感吧。”
小時候不到兩歲就跟着父母移民美國,Alwyn不但學會了一口流利的中文,同樣也學到了美國人情緒外放的特點,他向來都是這樣,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不覺得肉麻,也從來不會覺得這些是恥于說出口的話。
在美國待了近十年,周思年已經非常習慣這樣的交流方式了。
她指尖無意識觸摸着眼前的天文望遠鏡,思緒又有些飄忽。說到回國……這次的确是意料之外的計劃。
十八歲的初春,她從北京來到離家上萬公裏外的美國,開啓了她熱愛一生的、有關天文學的學習生涯。
讀書的時光總是不經意間過得很快,等周思年回過神來時,已經在這裏待了快十年了。
學業結束後,周思年遵從本心,投入了與專業相符的天文行業中,不到30歲的年紀,就已然成為了研究院老教授十分看好的人才。
小半年之前,周思年就聽說研究院準備搞個什麽“關于天文與地質相關聯性”的科研課題,項目合作方正好就是國內的地科院。
當這位年近70還依舊神采奕奕的老教授大晚上找到周思年時,她正在舉着手機站在研究院樓下,攝像頭對準的是天際一顆星光般的亮點。
老教授背着手站在她身後,慈眉善目地等她拍完,才适時出聲:“又在拍ISS?”
周思年被這突然出聲吓了一跳,她收好手機轉身,笑了笑說:“是的。”
ISS是國際空間站的縮寫,這是一種在近地軌道運行的宇宙空間站,大多位于離地球表面400千米左右的高空處。
相較于很多其他的星體而言,ISS的星等小,意味着亮度高,更容易被觀察到。多數時候站在地面上也能用肉眼看到它,亮得像星星似的。
若是有興致的話,倒是可以提前看好時間和方位,掐着點出來看一眼。
周思年就是這個有興致的,她總是熱衷于拍天空中各種各樣的東西。一想到這樣筆尖般大小的東西裏,承載的是數位宇航員,她就覺得十分奇妙。
“您找我,是有什麽事嗎?”她問。
老教授将手中的資料遞給她:“真的不申請一下嗎?”
她望着教授枯槁般的手,猶豫半晌,出于禮貌還是接了過來,但嘴裏卻說的是:“不了吧,我的能力好像還不足以跟進這種水平的課題。”
這個謊話撒得毫無水平,教授笑笑,并沒戳穿她,而是道:“這麽多年沒回去,不會想家嗎?”
老教授語速緩慢,像看透世俗的經歷者循循善誘。
想嗎?
周思年沉默了一瞬。
“那我再考慮一下吧。”她鬼使神差道。
聽到自己想聽的答案,老教授果然喜笑顏開,他輕松地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連說了三聲“Good”。
教授走後,周思年拿着這沓厚厚的資料站在原地,喉嚨口像塞了團棉花,雖然能呼吸進絲絲縷縷的空氣,但總有種瀕臨窒息的感覺。
“在想什麽?”Alwyn低沉磁性的聲音将她喚回神。
“嗯?”
Alwyn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都愣了好一會兒了。”他轉頭看了眼展館內的測溫儀,說:“月食要開始了。”
就在今天的北京時間17點09分,他們将會迎來一場千年難遇的天文奇景。
除去月亮本身出現月食外,在此過程中,還将伴随着月掩天王星的景觀出現。
按理來說,月食與月掩天王星都不難見到,至少人活一輩子總能見到個一兩次。
但當這兩個景象同時發生時,罕見程度卻久至上千年。
據科學家們推測,此次月食伴随月掩天王星結束後,若下一次再想看到同樣的奇觀,只能等到2322年後了。
也就是說,如果按照人類80年的壽命來算,至少得輪回近三十次,才有可能再一次看到此景觀。
作為天文愛好者,這樣兩千多年才能看到一次的畫面,周思年是斷然不能錯過的。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
今天是她27歲生日。
人在生日當天總得留下點什麽珍貴的記憶吧?這樣才不至于覺得惶惶虛度每一歲。
雖然研究所裏也有觀景設備,但要說最佳的觀月點,還是要數她現在所站的格裏菲斯天文臺。
于是她提早聯系到天文臺的負責人,向其進行了申請和預約,天文工作者的身份以及生日的加持,讓她成功在這裏争取到了一整晚的使用權。
“能和喜歡的人在這裏看千年難遇的景觀,真的很讓人高興……”Alwyn說。
“Stop。”
他話音未落,周思年就比了個暫停的手勢,語氣懶懶的,“不要讓我在這麽快樂的地方把你從天文臺上扔下去。”
“哈哈哈哈哈”,Alwyn從她嘴裏聽過很多次這句話的不同版本,他每次都會笑出聲,笑完後他忍不住問,“所以我到底是哪裏沒能入你的眼?我認為我還是很有魅力的。”
這話要是從別人嘴裏說出來,周思年可能眼神都不會分一丁點給他,未免太過自負。
可說這話的人是Alwyn。
作為男人,他肩寬腿長身材好,臉也拿得出手;作為同事和朋友,他盡職盡責,脾氣好心思細;作為追求者,他體面紳士,既不越界,但卻又會在适當的場合表達自己的好感,哪怕被拒絕也不氣惱。
這樣的人可以稱之為完美,任誰都說不出拒絕的話。
除了周思年。
她拒絕過他很多次,時間跨度長達四年。
周思年想了想,開玩笑說:“可能我就不太喜歡有魅力的吧?”
“……”Alwyn一時語塞,遺憾地攤手聳聳肩,“好吧。”
他總是喜歡用這樣投降似的語氣說“好吧”,只不過周思年知道,雖然嘴上是這麽說,但下一次,他指不定又會在什麽時候冒出這樣相同的話。
認識這麽些年了,哪怕Alwyn被拒絕那麽多次,依舊想以朋友的身份陪在周思年身邊。
他原話是這樣說的:“既然沒辦法當戀人,你總不能把我想跟你當朋友的權利也剝奪了吧?”
這人就是這樣,大有一種“我喜歡你是我的事,你不喜歡我那是你的事”的心态。
久而久之,周思年也就習慣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透過天文望遠鏡,能看到月亮表面以非常緩慢的速度變暗,這就意味着月食已經進入了第一階段。
天邊懸着那輪清冷皎潔的月亮,在自己過去的26年裏,明明已經看過很多次類似的情景,但周思年還是緊張得不敢呼吸。
地球的黑暗本影由東及西緩緩将月亮覆蓋,那輪白冷的月光逐漸由标準的圓,變成像被随意掰了一塊下來的蛋糕,随着黑暗覆蓋面積的增大,月亮又從這樣不規則的模樣,從大到小化作一輪标準的彎鈎。
在月光介于兩個形狀中間時,周思年看到,月亮西側偏下的位置,有一顆十分明顯的白色亮點。
那便是天王星。
月光西移,這抹亮點緩慢地被月亮掩在身後,直至完全看不見。
雖說宇宙中它們的實際位置相隔幾十萬公裏,但至少在這一刻看起來,月亮吞噬天王星,就像大海容納水滴般輕而易舉。
月亮面中心與地球本影中心最接近的時刻,冷如冰霜的月光變成了紅銅色,仿佛一輪血月挂在天際,美得心驚。
“好美啊……”周思年忍不住感嘆。
“是啊。”Alwyn也望着這輪火燒似的月亮,意有所指地說:“就像有些人,平日裏看起來冷冷的,其實內心滾燙。”
周思年假裝沒聽懂,注意力依舊在望遠鏡裏,“月亮無論是冰冷還是滾燙,那都只是太陽光的偏折。”
她直起身,将目光落到Alwyn臉上,不知道是因為綜合了白人特質還是怎麽樣,他哪怕平靜地看着別人,眼裏卻還是有種盛了汪清水般的深情。
“你應該不會不懂這個道理吧?”周思年笑說。
今夜無風,大抵像是同世界各地的人一樣,被這千年難遇的奇景美得忘了出來工作。
“好吧。”
同樣認輸似的語氣,Alwyn注視着她的側臉,說:“生日快樂,Zhou,回國一切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