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逢『Now』
重逢『Now』
勉強能稱作十一月中旬,北京已然有了地處北方的自覺性,長風時不時席卷而過,把人刮得身形都得晃兩晃。
國際機場T3航站樓。
大廳裏,不少人仰頭望向大屏上航班的落地時間,面上雖然不顯,心裏卻焦灼地掰着指頭倒計時。
作為一個國家的首都,北京常年歸者和來客不斷,航站樓裏幾乎沒什麽能坐得下的位置,欄杆邊層疊倚了好些人。
看着他們手裏各式各樣的接機牌,一個禿頂的中年男人忽然想到什麽,他手肘杵了杵身旁的人,說:“诶小項,咱們的接機橫幅呢?快拿出來,飛機馬上就要落地了。”
被叫小項的男人看模樣約莫二十七八,身形颀長,修身大衣襯得他利落幹淨。
聞言,他摁熄手機屏幕,擡眸看了眼大屏,随着脖頸仰起的動作,他下颌露出清晰而又流暢的輪廓。
項琢嗓音微冷,但此刻聽起來卻帶了些無奈,他問:“真的要用這個橫幅嗎,需不需要再考慮一下?”
禿頂領導林戎皺眉:“嘿你這孩子,我們的橫幅怎麽了?多顯眼呢,保準讓他們一出來就能看到,快快快拿出來。”
領導二次發話,再拒絕就不太禮貌了,項琢說:“好吧。”
他從紙袋裏拿出被卷成筒狀的橫幅,同事們捏住頭尾展開,紅底布面上印着黃澄澄兩排大字: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歡迎:洛杉矶天文研究院各位成員!!!
在地質科學院幹了這麽多年,不少人曾為了一絲不确定的數據,甘願輾轉于地球極南極北之間,他們看過淩晨的雪山,也行走過無邊的曠野。
林戎親切地給他們這類地質研究員取了個昵稱:浪漫的瘋子。
這一次,地面上的浪漫恰巧跟天空裏的浪漫碰上了面,林戎當即一拍腦門決定:橫幅就這麽寫!另類顯眼且一眼就能看懂,誰來勸我改都不好使!
只可惜,五十多歲中年人所認為的浪漫,跟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相比,畢竟還是隔了那麽點——代溝的。
林戎向前探頭看了一眼,十分滿意:“沒搶到接機的好位置,幸好咱們有這個!”
他剛好站在了橫幅的“亮”字後面,項琢比他高一頭,伫立在右側。
機場頂光煞白,從項琢這個角度看過去,恰好有一束光落在林戎禿了的腦袋頂上,他腦子裏不受控地蹦出四個字:锃光瓦亮。
項琢:“……”
浪不浪漫不知道,瘋倒是挺瘋的。
*
機艙內響起清泠緩慢的一聲“叮——”
『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飛機即将抵達北京首都國際機場。承萬古帝王之都,聚千載華夏之魂,北京是郁達夫……』
歸國路途遙遙,近十二個小時,周思年終于聽到了這段,自己近十年都沒再聽到過的語音播報。
空乘來回提醒乘客收好小桌板調直座椅靠背,她整理好東西,拍了拍身旁的同事:“要落地了。”
同事名叫克瑞伊,原是個法裔美國人,很多年前來北京當過幾年交換生,由于語言天賦不錯,直到現在說中文時,他聲調裏都隐約還帶了些京腔。
暫時沒法預計會在國內待多久,所以幾個人帶的行李都不少,等他們拿到托運行李去接機廳時,距離飛機落地時間已經過去了小半個小時。
老教授是個吃貨,克瑞伊一邊走,一邊跟他說着自己當交換生時在北京吃到的美食,引得教授頻頻點頭,恨不得就地飽餐一頓。
入鄉随俗,他回頭用中文向周思年确認:“是有人來給咱們接機的,對吧?”
周思年點點頭,搜尋的眼神未停。
随着出航站樓的旅客越來越多,還是沒人上前來認領,林戎不禁疑惑:“不會找不到我們吧?”
“不會的”,項琢涼涼道,“您這不是還有橫幅嗎?”
聽聞洛杉矶來的項目組有男有女,林戎沒聽出來他話語裏的調侃,自顧自在人頭攢動的航站樓裏,搜尋這樣一隊看起來能像天文研究員的人。
項琢等得無聊,他拿出手機跟餐廳确認事宜,待會兒接到人就直接去吃午飯。
又過了幾分鐘,餘光裏,林戎忽然擡手朝欄杆遠處揮了揮:“這裏!!”
一個男聲由遠及近,奇特的音調裏帶了些北京味兒,直到停在橫幅前:“請問是地質科學院嗎?”
“是是是,您幾位就是洛杉矶來的吧?可算等到了。”林戎跟人簡短寒暄完,擡手拍了拍項琢的後背,“走小項,帶他們去吃飯,坐了那麽久的飛機,你們餓壞了吧……”
項琢身形未動,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橫欄前的人,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
項目組身後人聲鼎沸,熙熙攘攘的人們或快或慢地往目的地行走着,落在他眼裏不知像加快了多少倍速。
眼前的人就這麽毫無預兆地出現在這幅背景中,項琢覺得整個航站樓都在一瞬間被按下靜音鍵。
只剩腦中震耳欲聾的嗡鳴聲,吵得他不得安寧。
記憶裏透明的身形逐漸化為實體,然後又和眼前的人重疊起來,過往像溯流而上的河水般湧入腦海,他甚至僵硬得忘了問好。
怎麽回事?
林戎又拍了他一下,小聲提醒:“你小子,愣着幹嘛呢?快問好!”
項琢這才回過神,從老教授開始,向研究院一行人體面得當地問了圈好。
當那只腕臂硬朗,骨節分明的手遞到周思年眼前時,她只覺得一切都巧合到讓人覺得荒唐。
看她沒動作,老教授疑惑地叫了她一聲:“Zhou?”
“嗯?”
周思年回神,她伸出手,竭力想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但耳中傳來的骨骼輕響聲,還是讓她覺得,自己像一個被技術不精的手藝人所控制的提線木偶。
項琢将她冰冷的指尖握住,他手掌幹淨溫熱,握完即分。
“你好。”周思年聲音生疏得像是第一次同他見面,“我叫周思年。”
……
“走吧,大家別在這兒杵着了,餐廳定好了,咱們先去吃飯吧?”林戎說着,一邊将橫幅卷吧卷吧收了起來。
忙活半天還是自己先把他們認出來,這橫幅果然沒發揮什麽作用,他心道。
下一秒,項琢就看老教授欲言又止小半晌,最終還是指着已經被收起來的橫幅,慈祥又樂呵地說:“能告訴我,上面的字是什麽意思嗎?”
項琢:“……”
老教授能聽懂一些簡單的中文字句,但看不懂漢字。
林戎前一秒還有些沮喪,發現還是有人看到了他精心準備的橫幅,立馬“噢!”了一聲,那句耳熟能詳的“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眼看就要興奮地從他嘴裏蹦出來。
項琢眼皮一跳,搶先道:“You're like stars.”
——你們與星辰同輝。
這話答得很有水平,既保留了橫幅上的“亮晶晶”,又對應身份,将他們比作星星——每個人看起來星點般微弱的力量,卻構成了茫茫無邊的蒼穹與星河。
林戎品了品這句話,十分滿意地點點頭。
看吧,他就說這橫幅有用。
“哈哈哈哈哈……”兩邊項目組的人窩在同一輛車裏,剛才在機場憋了半天,現在終于能敞開笑出來了。
若說這輛車裏是輕松愉悅的氛圍,那對比周思年所在的那輛,氣氛基本可以稱之為詭異——暫時是她自己這麽認為。
她緊靠着左側車門,旁邊分別是教授和克瑞伊,項琢開車,副駕坐的是林戎。
不得不說,林戎能做到管理層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客人”剛落地,萬沒有一來就跟人談工作的道理。他時不時轉頭,跟後排的三個人,尤其是教授,介紹着北京十分具有特色的旅游景點以及吃食。
餐廳離機場不算特別遠,在飛機上悶了十幾個小時,項琢車速放得緩,四扇窗都半降下來透氣。
主副駕中間的扶手箱就像個分隔線,右邊區域裏的三個人聊得熱火朝天,而左邊的周思年和項琢卻靜默得像兩尊冰雕。
項琢是因為要開車,周思年卻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林戎偶爾話題扯到她身上時,她會笑着有禮有節地回答幾句,更多的時候,周思年都偏頭靠在門邊,目光落在前方車窗外的後視鏡裏。
哪怕駕駛座的靠背擋住了大半,卻依然能窺見些許這人熟練打方向盤的模樣。
項琢時不時要偏頭看一眼後視鏡,目光免不了跟她撞上。周思年眼底沒有一絲波瀾,看不出任何情緒,以至于項琢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發呆還是怎麽。
車窗一路擦着北風到達餐廳門口,林戎下車給後排的人開門:“小心小心。”
聽聞老教授的口味不只局限于美國菜,項琢特意訂了個菜品混合的高檔餐廳,八大菜系應有盡有。
林戎英語口語說得磕磕巴巴,好在詞彙量夠多,樂此不疲地跟老教授開玩笑:“我們中國菜特別好吃,您吃過一次肯定就會天天惦念着。”
聞言,克瑞伊笑着出聲附和:“這倒是真的。”
項琢将鑰匙交給泊車員,前面三個人已經在上樓梯了,只有周思年還在臺階下站着,不知道為什麽沒跟着進去。
他沉默一瞬,踱着步子來到她的身後。
項琢嘴唇動了動,正想說點什麽。
可還沒等他開口,周思年卻已然頭也不回地邁步上了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