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姜偃渾身一僵,不知道怎麽回答。
總不能說他是從一百年後穿過來的,那還是個游戲世界。
眼睛一轉,他故意擺出陰森臉,壓低聲音說:“我要是說,我其實是死在你劍下的厲鬼之一,做夢都在複盤殺死我的一劍,對你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反複鑽研過,你信嗎?”
這也不算是假話,他确實在游戲裏被聞師舟殺過不知道多少次了,從一開始的初見殺,連聞師舟的臉都沒看清,就被一劍封喉,到後來苦戰七日,熬到聞師舟暴走開大,萬劍穿心而死,倘若姜偃也能怨氣化形,驚天劍上終日不散的百鬼怨氣,估計連他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只是這話怎麽聽都跟鬧着玩一樣,換誰誰都不信。
見聞師舟盯着他不說話,姜偃剛想說句“開玩笑的”應付過去,就見落拓的劍修露出一抹複雜至極的笑。
“我信。”他道。
“啊?”
自見面以來一直對姜偃十分戒備的男人,第一次柔和下了目光:“我信你是死于我劍下的惡鬼轉世,憎我恨我,日思夜想的琢磨我殺你的劍,只為來日輪回,再到我身邊,好報我害死你的仇。”
這種分明就是死仇的關系,由他說來卻帶着種奇怪的意味。
絕不會有人在提起仇人的時候還能笑得出來的。
可聞師舟卻連眼角都漾着輕和的笑意。
姜偃越想越覺得他怪怪的,那語氣不像是在說一個普通的被他殺死的仇人,哪有知道有人要找他尋仇,還笑得這麽開心的?聽着,倒像是在說一個前塵過往牽扯極深的舊友。
大概是他的表情被誤會了,對方拇指撚了撚他的衣角,發出細微的摩擦布料的聲音,“你能來找我,我......很歡喜。”
他頓了頓,道:“哪怕,你是來殺我的。”
姜偃心裏咯噔一聲,默默抽回自己的衣角,“你可能誤會了什麽,我那麽說其實是開玩笑的,你別當真啊!”
“那你是怎麽知道驚天劍劍法的?”
“我......”
姜偃噎住了。
他感覺頭有點大,只能讷讷說:“我不是來殺你的,也沒有仇要報。”
聽他這麽說,對方唇邊泛起苦澀,連頭發絲都傳遞出沒精打采的味道,好像只可憐巴巴的大黑狗,姜偃說不對他複仇,就是要抛棄他一樣。
好家夥,聞師舟不會有什麽特殊嗜好吧?怎麽有人會喜歡別人恨他?
他是真把他認成了別人?一個不知道幾百年前被聞師舟殺死的人?
姜偃想到了一個人。
他當初為聞師舟斂骨時,找到的那個聞師舟最想回去的地方,還有另一座墓。
經過了數百年的風吹雨打,那墓早都爛得不成樣子,碑上的字跡也模糊不清。不過能被聞師舟當成是家的地方,埋着的另一個人,可能是父母,或是兄弟姐妹之類的人。
而聞燕行,也确實提到了聞師舟有個落到聞家手裏,被煉成控制聞師舟的血咒,怎麽想都會死得很慘的血親。
結合聞師舟的話,姜偃猜他可能是把他誤認成那個死去兄弟的轉世了。
雖然他很可憐,卻與姜偃無關。他并不打算多言,也不好奇他到底把他當成了誰的替身。
“你真認錯人了,我還有急事,我們就在這分開吧,一路平安。”
他時間寶貴,現在又得罪了聞燕行,這一路上危險和阻攔只會更多,算了算結契大典的日子,留給他趕路的時間不多了,哪還有空管別人的閑事。
這裏距離聞照城已經有一段距離,他們只顧着逃命,來不及看自己跑到了哪,正好不遠處有座鎮子,姜偃打算去鎮上打聽下方位,順便看看附近有沒有雲舟可搭乘。
各大主城都有雲舟定期往來各宗門世家,給錢就能搭乘。
姜偃體內靈氣枯竭,用不了術法,也啓動不了符咒,靠兩條腿走還不知道要走到什麽時候,去乘雲舟,已經是他最後的選擇了。
不知道師尊在做什麽,定是覺得他難得下山,在外面玩野了不肯回家吧。
他遠望着某個方向,揪了揪胸襟上的布料,神色溫柔。
“唉,我只是想回老家結婚,怎麽弄得跟唐僧取經一樣,前途多艱啊。”他搖搖頭,嘆笑出聲。
但無論多辛苦,多累,哪怕隔着刀山火海,他也要回到師尊身邊。
師尊,定是也在等他。
只要想到這個,姜偃就不覺得累了,身上的傷也不疼了,渾身充滿幹勁。
......
熱鬧的集市上,姜偃站在一個面具攤子前,對着各式各樣的面具發起了愁。
這一路還是該低調點,他這張臉太過張揚。負面意義上的張揚,不好躲藏。
攤主惶恐地縮在角落,弱小又無助地抱緊了自己。
攤子周圍原本圍着的人都遠遠避開了姜偃,以他為中心形成了一個真空地帶。再過一會,估計所有人都要躲回家裏,不敢出來了。足見他這張臉的殺傷力。
攤上擺着的面具有狐貍的,貍奴的,山雀的......造型精致漂亮,普通人戴上都要添十分可愛,偏姜偃情況不同。
他正扶着下巴思索該選哪張面具,才不會讓面具戴在他臉上不僅起不到遮蓋作用,反倒成了五彩斑斓的黑。
身旁兀地伸過來一只手,手裏拿着張面紗。
“用這個。”
姜偃嘆了口氣,“你怎麽還跟着我,不是說了我們各走各的嗎。”
一轉頭,不是聞師舟還有誰。
他不知道打哪換了身黑底暗紋的衣服,把他身上吓人的傷疤嚴嚴實實的藏在衣服下,連微卷的長發都用頭冠整齊的束好,打眼一看,竟看不出多少落魄了,倒顯得十分矜貴。
他執着的舉着面紗,不肯收回。
“你身上妖邪之氣太重,普通面具即便遮住了你的臉,也壓不住上面的邪氣,他們還是會怕你。不如用這個,它對邪氣有壓制作用。”
姜偃半信半疑的接過面紗,蒙住臉。
“我來幫你系。”
“哦,謝謝。”
手指掠過發絲,“頭再往這邊轉轉。”
“這樣?”姜偃乖巧的配合着他的動作。
“好了。”
鲛珠墜在發間,姜偃臉上纏繞着的邪氣倏然散盡。
不久前還瑟瑟發抖驚恐至極的老板眼睛睜了睜,反應不過來似的呆住了,連姜偃拿出靈玉遞給他,都沒回過神。
姜偃以為他還在心裏埋怨他,歉意的說:“老板,這是擾了攤上生意的賠禮。不好意思啊。”
“沒、沒事!不打緊!”老板憋紅了臉,連連搖頭拒絕。
“您收着就是了,”姜偃把靈玉塞老板手裏,“對了,請問,這裏往東,是哪家的地盤?”
靈玉落到手裏,燙手一樣。老板結結巴巴的說:“往東是,是木傀宗的範圍,仙君可是要往那邊去?”
木傀宗姜偃略有耳聞,似乎名聲不大好。但既然沒被上三宗清理了,好好的待在那,應當無礙。
正巧,那裏應該有雲舟。
見姜偃意動,老板猶豫了片刻,壓低聲音悄悄告訴姜偃:“仙君若要往東,最好繞過木傀宗的地盤,木傀宗的仙君不是好相與的,繞路能少些麻煩。”
他說得夠委婉了,木傀宗喜煉人傀,門下的人大多陰晴不定,行事頗為殘忍,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把人抓走做了人傀。一開始,他還以為容貌詭異醜陋的姜偃,就是木傀宗的人來抓他了呢。
“多謝提醒。”姜偃拱手謝過老板,在周圍人熱切的視線裏,拽着聞師舟快步離開在。
走到無人的角落才松了口氣。
轉頭發現聞師舟正目不轉睛的看着他,姜偃摸了摸露在外面的眼睛,“呃,這樣看起來還是很吓人嗎?”
對方垂下眼睛,“沒有。”
姜偃:“那他們一直看我做什麽,我還以為又吓到他們了,負罪感更重了。”
聞師舟蹭了蹭碰過他頭發的手指:“大概是因為很好看吧。”
姜偃:“哈哈。”
他把自己的臉賣給邪魔之後,聞師舟還能對着他這張臉說好看,那他人還怪好的勒。
姜偃自己分辨不了自己的臉發生了什麽變化,反正摸着一直都有鼻子有眼的,所以并不知道別人已經能看見他的眼睛了。
他也不在意這些,努力勸聞師舟:“我急着回家,要連夜趕路,很辛苦的。你要是非要跟着我,就要跟我一起吃苦了。”
聞師舟答:“路在這裏,我走不得嗎?”
姜偃:“......行吧。”
他都這麽說了,那也只能一起走了。
反正到了太玄宗山下,他想跟也跟不了。宗門有仙尊親手布下的大陣護法,聞師舟這樣入了魔的,根本進不去。
兩人沒在鎮上多做停留,直奔着木傀宗去了。
木傀宗比不上聞家有聞照城,只是個很小的宗派,整個宗門只有一座主府,遠遠看過去,和凡間普通富庶人家差不多。
剛一走到附近,姜偃就覺得有些不對。
他皺了下眉,問聞師舟:“你有沒有覺得,有股奇怪的味道?”
“是血的味道。”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沉重。
“咚咚——咚咚——”
姜偃扣門,等了一會沒有人應答,果斷擡掌拍開了門。
大門一開,濃得熏人的鐵鏽味撲面而來。
眼前的場面讓姜偃驚得睜大了眼睛。
地上倒着幾具屍體,全都定格在掙紮着向外跑的姿勢,死狀猙獰,就像看到什麽十分可怖的東西,在倉皇逃跑一樣。
聞師舟蹲下檢查了一下,“都死了,看樣子是木傀宗的仆從。這裏面沒有木傀宗的長老或是弟子們,他們也許還活着。”
“那我們分頭找找看,如果還有人活着,可能會知道發生了什麽。”
聞師舟點頭,将驚天劍塞到姜偃手裏,“萬事小心,有事叫我。”
聞師舟從右側別院走,姜偃則直直往前向着正堂走去。
當他推開最後一扇院門,不知怎麽,忽然起了陣風。
燈影搖曳,明滅間映出一道修長身影。
他動了動鼻子,在難聞的血臭味裏敏銳的嗅到了一絲花香。
“好香......”
放下袖子,驀地怔住。
屍體,更多的屍體。
幾乎填滿了視野內的每一個角落,橫七豎八的堆了滿地。
屍山血海間,站着一個人。
他背對着他,一身紅衣,長發披散,煞氣翻湧。
看見他的那一瞬間,耳邊就似有數不盡的魑魅魍魉在哀嚎,一雙又一雙的手化作白骨從地底鑽出,嘶喊着将生者拖入地獄。
識海震動,喉頭一甜,姜偃壓不住傷咳了起來。
“咳咳......”
聽見聲響,那身影緩緩轉身,衣料滑動間從領口隐約窺見斑駁咒印,附着在薄薄一層煞白的皮膚上。
他手中端着的酒杯,杯中所裝的不是酒,而是血。
“是你殺了他們?你是人是鬼?”姜偃警覺開口。
男人唇邊浮現一抹笑,血色在唇間暈染而開。
他不答話,眨眼妖異鬼魅般向姜偃撲來。
“聞——”
喉嚨一窒,姜偃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樣,發不出半點聲音。
就在他要不顧傷勢強行運轉功法的時候,那道血紅的身影卻突然消失在眼前。
掌心一沉,多了一截細長指骨。
對方氣息太過強橫,姜偃都做好魚死網破的準備了,結果,就這麽結束了?
他迷茫的眨了眨眼睛,掌心驀地收緊,擡頭望向鎮子的方向。
“遭了!”
此地屍體衆多,堪稱怨靈蠱場,已死之人的怨氣久不散去,此刻瀕臨爆發,會自動尋活人寄生戕害。
距離此地最近的活人最多的地方,就是他不久前到過的鎮子!
話音剛落,一道道黑氣沖天而起,沖着鎮子的方向飛去。
來不及想太多,姜偃抓着指骨飛身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