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原本穩如泰山的聶如稷不知道什麽時候支起身。
看着秘境之中步履維艱,卻面容坦蕩,不見一絲怯意的青年,仿佛遇到了難解之事一般,滿眼困惑。
在他的印象裏,姜偃一直是當初那個有些嬌氣,吃不了苦,怕疼也怕累的少年。
聶如稷從小就被家族寄予厚望,身邊的人對他要求嚴格,他為了突破瓶頸,更是頻頻将自己置入危險之地。身邊所見修道之人,無不潛心刻苦,幾乎舍棄全部為人的欲求,以接近太上忘情的狀态。
只有姜偃不同。
他起初按照聶家教導自己那般教導他,将宗門功法丢給他,隔幾日再來檢查時,若還不會,就丢進妖獸群中,瀕死之刻逼一逼自然就會了。
只是他怎麽也沒想到,他第一次把人灰頭土臉地從妖獸群裏撈出來的時候,少年會抱着他的腿哭得稀裏嘩啦。
“我一轉頭師尊就不見了,我還以為師尊被妖獸吃掉了嗚嗚!”
聶如稷這才知道為何自己找見他時,他正往拼命殺進獸群深處,也搞明白了周圍這遍地被開膛破肚的妖獸又是怎麽回事。
他這麽快就将功法學會并用得滾瓜爛熟,不是為了求生,是為了找他。
聶如稷不知道自己是種什麽感受,只是覺得有些奇妙。
世人大多敬他畏他,他已是當世最強,求他救命的多,但不自量力想救他的,卻是一個都沒有。
聶如稷神情淡漠地盯着他看了許久,才緩緩道:“一群妖獸還奈不了我何。”
他覺得他有必要糾正一下自己徒弟對他的錯誤認知,讓他知道,他的師尊并不是一群妖獸就能傷得了的無能之輩。
不過這事也不必急在一時,追尋仙道之途漫漫,他們還要在一起很久,自然有得是時間,讓他慢慢體會他師尊的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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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眼下有一點,他必須先糾正他。
“就算有一天我當真命喪妖獸之口,也是我自己實力不濟所致,合該落得如此下場,真到那時,勿要執着尋我,”他語氣微頓,看着姜偃的目光帶着種關愛智障兒童的憐愛,“就算你殺光了所有妖獸,破開它們的肚子,找到的,也只會是我的肉身碎片,并無任何意義。”
小徒弟卻一臉不贊同:“怎麽沒有意義,就算只能找到一部分肉身也值得,我要帶師尊回家啊!”
他說得理所當然,仿佛找到他的屍體,帶他“回家”,是他必須做的事。他的态度仿佛這是天地間最自然的道理。
聶如稷數百年如一日平靜如水的內心微微泛起波瀾。
鴉黑的睫毛低垂微顫。
“我無歸處。”
他生來只知前行,在他的認知裏,只有前方有路,腳下步步皆為搖搖欲墜即将碎裂的石板,來時的路在他走過時就已消失,不向前走,就會跌落深淵,他連頭都沒有回過一次,更別說可以回去的地方。
“生前無家,死後無冢,便是此間修士的命途。”
他曾見證仙魔之戰,無數修士曝屍荒野,遍地白骨無人收斂,他不覺得自己會得到和他們不同的待遇。
他只是陳述了仙途之上最普通的場景,也暗含告誡之意。
誰知,他的小徒弟是半點都沒理解到他的深意與苦心。
眨着碧洗如澈的眼睛,一派天真:“師尊沒有家,那我來做師尊的家,以後我在的地方,就是師尊的歸處。其他人我管不了,但是師尊……我一定不讓師尊和其他人一樣無家可歸!”
聶如稷語塞。
好半天,他才帶着些微惱怒蹦出兩個字:“愚鈍。”
他偏開頭不去看徒弟被他訓斥得淚眼汪汪的臉,伸出手彎腰把他從地上扶起來:“起來吧,往後別動不動就抱人大腿,叫人看見了成何體統。”
“哦。”
餘光瞥見姜偃滿臉失落,喪氣垂頭,聶如稷将要收回的手繞了個彎,隔着袖子拉着小徒弟的手,搭在自己腰間。
“下次再想抱,就抱這裏。”
他心想,自己難得收了個徒弟,卻是個離開師尊都要被吓哭,愛撒嬌的性子。離了他,在這修真界之中,估摸是再找不到第二個願意收這樣叫人操心挂懷的人做弟子的修士了。
便就是縱容些,也無妨。
總歸有他在前方執燈引路,不會叫他在求仙一途上迷失方向。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可如今,那個入道起就被他縱容嬌慣着,密不透風的庇護在羽翼下的弟子,只身涉足他曾經最不願沾染的污泥,忍受着遠超他過往人生裏所感受過的疼痛,卻不見一絲苦楚,只有聶如稷不曾見過的歡快。
他不是被逼的,他是自願的。
就像他當初為他殺進獸群,如今他也會為薛霧酒闖血沼。
聶如稷猛然閉上眼睛,不明白為何自己心底一片惶然,他不動聲色的操縱體內靈氣沿着經脈一寸一寸查過,也沒有發現任何異狀。
既無隐傷,也沒有遭人暗算。
那為何,他總有種身體裏好像有什麽在不受控制地流逝,心髒空落落的感覺?
頭疼地按了按額頭,他起身,想說夠了,不過一個秘境,哪裏值得姜偃舍命去博,他想要薛霧酒的眼睛......他替他取來就是了。
他掌心才醞起靈力,就被畫姬察覺,看他有幹涉秘境之意,當即變幻出武器一柄美人扇,禮貌中不威嚴道:“仙尊大人要是累了,可以先行離去休息,等儀式開始,我會派人去請您。”
言下之意,就是這場試煉誰都別想幹涉。
恰在此時,外面傳來一道溫和虛弱的聲音:“勞煩通禀仙尊,就說姜琤求見。”
姜琤?
那豈不就是仙尊正兒八經的未來道侶?
門外的侍女聽聞這個名字,不由多看了來人幾眼。
果然就像傳言所說,這位小姜公子氣勢不凡,算一算修道沒幾日,氣息竟然隐隐有超出她這個百年修士的架勢,可惜根骨裏帶着病竈,連洗髓都根除不了,面帶幾分憔悴病容。
可哪怕常年遭受病痛侵襲,這位小姜公子看起來絲毫不見久病之人的沉悶喪氣,反倒是笑呵呵的,那張據說和他哥哥——那位如今成了仙界通緝犯的“姜公子”有着九分相似的臉,更是讓人多看兩眼就忍不住對他心軟。
畢竟那位姜大公子,可是聞名仙魔兩道的絕世美人,就算只和他有一兩分像,都夠無數人對這位小姜公子趨之若鹜的了,何況他還像了九分,到了和另一位難辨真假的程度。
侍女都忍不住對他溫柔了起來:“公子請稍等。”
還不等她進去通傳,裏面的人早已将兩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白蔹率先起身,一臉驚喜:“師尊,姜琤來找你了!哎呀,他身體不好,怎麽不好好待在房間裏養病,還到處亂跑,外面現在這麽亂,萬一沖撞了他怎麽辦?”
光是想想弱不禁風的小姜弟弟出現在混亂的人群裏,白蔹就急得團團轉。
他着急地看向聶如稷:“師尊!”
師尊他怎麽還不趕緊去把姜琤叫進來?人家都這麽主動來找他了,他師尊怎麽就這麽不為所動呢?要是他,肯定是一秒都等不了,趕緊沖出去見姜琤了。
心裏直嘀咕師尊這麽不解風情,不懂照顧道侶的一個人,也就小姜那樣和善好脾氣的性子才受得了他,才會不離不棄的跟在他身邊。
他順着聶如稷的視線看過去,發現聶如稷在看的,竟然是秘境之中的大師兄。
因為姜琤的突然出現而轉移了注意力的白蔹忽地一頓。
秘境中,姜偃已走到了一半,血沼之中忽然沸騰起來,寂靜得連風聲都沒有的地方,忽然響起一陣巨大的轟鳴,遠處透着死氣的建築殘骸上,一道漆黑龐大的陰影從表面一閃而過,快得讓人以為是眼花了。
可下一刻,所有人都清楚的看到了一尾碩大的黑影一樣的魚骨,以廢墟為水從那上面游過。
“影子?”姜偃眯了眯眼睛,四處尋找,都沒找到那道黑影對應的實體。
從輪廓上看,大魚只剩下一串骨頭,大小堪比藍鯨,既像僵屍魚,又像是魚的游魂一樣陰森森飄蕩在周圍。
事出反常必有妖,這麽詭異的地方出現個意味不明的生物,顯然預示着危險。
姜偃不敢掉以輕心,靈氣在體內一刻不停的運轉着,随時準備應對危險。
不知道什麽時候,沼澤上起了一大片灰蒙蒙的霧,原本肉眼能望見的王城廢墟只剩下了個影影綽綽的輪廓,而随着起霧,那道原本只在廢墟上游動的“僵屍魚”,竟然開始接近他了。
他全部注意力都在那條魚上,沒注意到,天上紅得滴血的圓月不知道什麽時候,從中間裂開一道細長縫隙。
一只碩大的眼球取代了月亮挂在天上,詭異轉動着。
而這一幕,卻被外面的人完完整整的看到了。
白蔹屏住了呼吸,他剛還在為姜琤的身體憂心,擔心外面風太涼,人太吵,可轉頭卻看見有個人正真真正正的處在命懸一線中,孤身一人與未知的恐懼和危險搏命。
一時間心裏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
他剛覺得有點不是滋味,他師尊這會卻又一副對人漠不關心的模樣收回視線,徑直往外走去:“我去看看姜琤。”
白蔹在身後張了張嘴,又看了看秘境中情況不明的姜偃,糾結了一會,還是沒有跟他師尊一塊去看姜琤。
明明他剛才一聽見姜琤的名字就覺得心焦不已,腦子裏除了對方就什麽都聽不進去了,這會心裏那種熱切卻又冷了下來。
他揉了揉心口,莫名有種憋悶的感覺,腦袋也暈暈的。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一跟細絲狀的蟲子從他後心處慢慢擠了出來。
畫姬似是察覺到了什麽,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恰巧看見了白蔹身後那根模樣詭谲,散發着不詳氣息的細絲。
那是......牽絲蠱?
搖着扇子的手停了一下。
牽絲蠱,有改換記憶移情之效。
不過要只是這樣,那也不過就是個普通的情蠱,小年輕拿來玩玩情趣也就罷了,真這樣這蠱也就不會滅絕近七百年了。
随着時間流逝,記憶被篡改,人們對某一事物的認知發生改變,與之相關之人的星軌命途也會随着記憶的變動一同被篡改。
如果一個人犯下了滔天大錯,可卻沒有一個人記得,那麽此人等同無罪,就是這麽一個道理。
竟然有人将蠱下到了太玄宗弟子的身上......
畫姬眸中閃過深思。
到底還是什麽都沒說,只是默不作聲地撇開視線。
太玄宗的事,與她何幹。要是聶如稷都管不了,她更管不了
她不再分心,全神貫注地看着秘境內的狀況,暗自捏緊了扇子。
若她猜得不錯,秘境真正的考驗,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