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意義

意義

屋子裏很靜,木團站在一邊看陸岌執筆而立,筆尖穩穩落下,行雲流水寫了幾個字。

然後,陸岌沉默地看了一會兒,拿起紙對折幾下撕碎扔了。

木團不解:“六少爺寫的很好啊。”

陸岌搖頭:“生疏了。”

想想好似是從程歲杪入府之後,他就沒寫過字了,倦怠了不少。

今日是因昨晚睡得不錯,來了點兒興致。

木團思索片刻,開口道:“歲杪昨晚有沒有跟六少爺說過什麽?”

陸岌頭也沒擡:“他應該跟我說什麽?”

木團沉吟了一會兒,“花穗近日有些針對他……”

陸岌沒說話,一直在低頭寫字,直到一篇結束,他拿起細細端詳,呈出滿意的神色。

将那張紙放在一邊,用筆尖沾墨。

“他要向你們訴苦,你可以插手幫他。”

木團道:“他沒跟我們訴過苦,不知道是怎麽想的,看來也沒打算告訴六少爺。”

陸岌專注地寫字,不再開口言語,木團讷讷站在一邊,也沒繼續提。

外面突然有些喧鬧,木團擡頭,輕聲道:“應該是他們回來了,六少爺,我去看看需不需要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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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盒子由木圓捧着,程歲杪跟小丫頭花靈就搬些瑣碎簡單的物件,大多是陸岌讓訂的書。

得了陸岌的首肯,程歲杪帶着安靈把那些書直接放進了書房。

程歲杪自回來看起來情緒就一直不大高,晚上沒怎麽吃東西,幹巴巴喝了一碗藥。

夜裏睡覺前,他彎腰整理着自己的被子,聽到陸岌從盥室出來,立刻停下,想看看陸岌有沒有什麽吩咐。

陸岌果然朝他招了招手,程歲杪乖順地走過去。

“你今日出去,遇到什麽事情了嗎?”

“沒有啊。”程歲杪朝陸岌擠出一個笑臉來。

陸岌挑眉看着他,也不追問。

程歲杪就那樣敗下陣來。

他不打算瞞着陸岌,但是得說一部分留一部分,礙于某些原因,只能這樣。

“少爺,其實我今日見到了個熟人。之前,我托她在芸城幫我留意我姨媽一家的消息,今日問了她,還是一點兒消息都沒有,所以有些沮喪。”

陸岌幹脆坐在床邊,倚靠在床頭,似乎困了,打了個哈欠。

“你來芸城多久了?”

程歲杪想了想,回答:“四個月。”

他說:“原本我們兄妹幾個就是要來芸城投奔姨媽的,但在來的路上走散了,後來……”後來的事,他不願再提。

陸岌也不勉強。

“之前一直沒有機會,但我現在懷疑,是不是當初大哥打聽到的消息出了差錯,或許姨媽一家并不在芸城。”

那他就真的跟個無頭蒼蠅一樣了。

陸岌問他:“你沮喪是因為內心想要選擇離開,但現下發現若是選擇離開,便沒了落腳之地?如浮萍一般?”

程歲杪微怔,搖頭否認,默了片刻,他又說:“也不全是因為這個。”

陸岌笑了,大抵是認為他的否認不怎麽真:“若真是因為這個,你不必擔心,我又不缺你一口飯吃,你且住着,等找到了家人再走也不遲。”

程歲杪啞然失聲,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陸岌已經躺下了,他還站在原地,像座雕塑。

“少爺,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如果說剛到安苑還未發覺,待了這些時日,再遲鈍的人也會想問一句這個問題。

程歲杪一開始以為陸岌是對誰都很好,那麽從某種角度來說,他也算是一視同仁。

但後來他驚奇地發現,陸岌是對每個人都很好,但對他尤甚。

陸岌的臉隐在微暗的光線之後,程歲杪看不到他的表情和眼神,但猜測他此時此刻應該是在思考。

也不知道思考出了個什麽結果,陸岌并沒有回答他,而是反問道:“你當日拼了命地求我救你,像是把我當成了救世主一般,難道不是希望我同意救你,對你好嗎?”

程歲杪心說,那也沒錯,但他從來沒有敢奢望現在的生活。

陸岌對他的好,甚至讓原本應該更受他器重的花穗都嫉妒了,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程歲杪當日攔他的馬車,是因為柳蕪出的主意,若他這條路走不通,自己就得去死。

他原本只是想有機會被買進陸府,若能被陸岌留在身邊當然更好,若不行,他會自己努力,或者在陸府待一段時間熟悉了之後找一個适合的依靠,畢竟背靠大樹好乘涼。

雖然古話雲“寧做雞頭不做鳳尾”,但陸府這諾大的宅院,但凡能走進去,那些夫人小姐們手指縫裏落下的石頭,在他們手裏就都會化成金子。

程歲杪從來沒有想到過,會被陸岌如此器重。

若以陸岌的善心都無法解釋這一切的話,事情看起來就變得詭谲莫測了。

一定是有一個原因的,不是嗎?

“當日,只是想求一條生路,從未想這麽多,今日回想起來,還覺得遇見少爺獲救,是一場夢。”

程歲杪能理解花穗對他的惡意,但是完全理解不了陸岌對他傾注的重視。

陸岌笑笑:“那你可不要醒啊。”

一件事無法理解,程歲杪就會坐立難安,此刻就是。

他不能忍受有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存在,似乎必須要刨根問底問個清楚才行。

“少爺跟我說說吧,我真的很想知道。”

陸岌起身,程歲杪總算能看清那張完美的臉了。

“就這麽好奇?”

程歲杪點頭如搗蒜:“如果少爺不告訴我,我會一直睡不着的。”

陸岌似乎拿他沒辦法,無奈地搖了搖頭,笑着伸出手手心向上對他彎了彎:“那你坐過來。”

坐在陸岌床邊?這不符合規矩。

程歲杪拒絕了:“我站着聽就好。”

陸岌半垂着眼:“我也累了一天了,你若不坐過來,我便不說了。”

程歲杪打了退堂鼓,也是,這月黑風高的,一個下人纏着主子給出某件事的答案,合适嗎?不合适。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事情,太荒唐了,太不講規矩了。

程歲杪連忙道:“是我考慮不周,少爺累了,先歇息吧,明日——”

“過了今晚,你再怎麽問,我都不會說了。”

程歲杪:“……”

很明顯,他已經進入到了進退兩難的處境之中。

陸岌笑意盈盈地看着程歲杪,并不擔心他不配合。

果然,對那個答案的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

程歲杪緊張兮兮地坐在陸岌床邊,屁股只占了一丁點兒大的地方。

或許是不想讓他覺得自己的主子過分乖張,陸岌也沒有再為難他。

“當日你可看清了我的模樣?”

程歲杪原本捏着衣角看着地面,聽到陸岌這樣問他,擡頭看向陸岌瞳色稍淺的眼睛,實誠地搖頭。

“那日被領進門,才正式看清了少爺的樣子。”程歲杪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驚為天人。”

這個形容,惹得陸岌發笑:“你這張嘴啊。”

程歲杪正經開口:“是真的,少爺是我見過的長得最好看的人,當時我都看愣了。”

提起這件事,他還覺得有些丢人,臉紅了紅,但又覺得,若對方是陸岌,也沒什麽可臉紅的,純粹是情有可原。

“我記得。”陸岌長睫煽動兩下:“我以為你是故意在恭維我。”

“少爺是天人之姿,若說恭維,便是亵渎。”

可能是因為入了夜,此刻身邊沒有旁人,程歲杪說話愈發口無遮攔,話一出口,再稍稍細想,自己都覺得牙根酸。

陸岌揉了揉胳膊,也是一副被嘔到了的樣子。

“行了,行了,你這張嘴說出來的話,我只信一半。”

程歲杪也笑了,眼睛看着床上淺色的被褥,不敢再去看陸岌。

“我出生後便身體不好,你可知道?”

程歲杪點頭。

不僅他知道,整個芸城或許沒人不知道。

“所有人都說,若我不是生在陸家,早就一命嗚呼了,十幾年來,全是靠着金銀化成的藥湯才艱難地吊着一口氣,尋遍名醫最後還是無藥可醫。”

“少爺不要這樣說,好人有好報。少爺是個頂尖的好人,會有福報的。”

陸岌頗為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程歲杪讀不懂陸岌那一刻在想什麽。

“我當日看到你,沒覺得你能活。我看到你傷痕累累的胳膊和腿,腫得像饅頭一樣看不清五官的臉,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話都說不利索,卻又在拼命說,我感覺,自己好像找到了一些意義。”

程歲杪聽到陸岌回憶當日他的樣子,心中無限感慨。

“什麽意義?”

“我這一世為人的意義。”

陸岌說完,看着程歲杪呆滞的表情,笑着上手捏了下他的臉。

程歲杪回神,緋紅爬上了耳尖。

“少爺言重了,這怎麽能扯到一起去,你來這世上一趟,自然是有意義的,但救我,就像救一只螞蟻一樣容易,這怎麽可能……”

程歲杪說着這些話都只覺得離譜。

陸岌對他來說就像神靈,但他的話就像對他好一樣透着離奇,自己被救,怎麽就成了他活着的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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