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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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忽忽間飛回十年前的初夏。

天空藍得似塊純粹寶石,白雲悠悠,樹葉慵懶,過了午時的冷宮裏寂靜得能聽見風穿樹葉的聲音。

“砰砰”,屋頂上接連幾聲巨大響動,不似飛鳥平日嬉戲的輕柔。

景珩正在描紅的筆忽的竄出了線框,他擱下筆看向窗外。一條長長寬寬的紅綢從屋檐上垂了下來,在檐下輕輕晃動。

“哥哥,這是什麽?”景珩扭頭問身邊的景琮。

“出去看看”,景琮說話間已走了出去。

一只碩大紅色錦鯉紙鳶落在屋檐上,它有一人多長,通體紅色,紅綢布上精細地描畫着金色魚鱗,黑黑的眼珠活靈活現,紅尾巴從屋檐上垂落,随着微風輕擺。

這碩大又精美的紙鳶顯然不是普通宮人的消遣玩意。

景琮景珩兩兄弟靜靜看着沒說話,從記事起他倆就在冷宮,從未有過什麽正經的玩具,更不論這麽好看的紙鳶。

張承和道:“估計是哪位娘娘或者公主的紙鳶,我先取下來”,言畢轉身去搬竹梯。

兩兄弟亦要回屋,宮門外傳來一陣嘈雜人聲,兄弟倆駐足看向宮門,這裏從來都是安安靜靜,從未有過這麽多人聲。

“吱呀”,厚重宮門被打開,一群人走了進來,為首者是一男一女兩個孩童,绫羅錦緞玉佩玎珰,男孩看上去和景琮景珩差不多大,女孩身量比男孩要矮上大半個頭,眼似水杏,像明珠一樣熠熠生光。

“在那兒!”男孩一眼看到屋頂的紙鳶,高興地指給女孩看。

一群人向着紙鳶方向走來,身後跟随的侍從看見剛剛放好竹梯的張承和,斥道:“還不快向太子和永安郡主行禮!”

張承和匆匆跑上前向兩位孩童問安,又低聲提示景琮景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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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琮笑着上前打招呼:“原來是太子殿下和永安郡主”。

太子景珣疑惑道:“你是誰?”

景琮笑着自我介紹:“我是大皇子景琮”,伸手拉過景珩介紹道:“這是我弟弟二皇子景珩”。

“我們都是太子殿下的哥哥,大太子殿下兩歲”。

太子景珣困惑地點點頭,身後宮人俯身在他身邊竊竊私語。

永安郡主看向景珣,目露驚訝:“珣哥哥,你有兩個哥哥你都不知道嗎?”

女孩走到景琮面前,擡眼仔細瞅瞅,又走到景珩跟前瞧瞧,景珩不自在地縮了縮身體。

女孩忽而銀鈴般笑:“我叫明婳,你們怎麽長得這麽像,像鏡子一樣,我分不出來!”

景琮笑道:“我們是雙生子,我弟弟高我一點點”。

明婳往後退了兩步,視線在景琮景珩身上掃來掃去,又笑:“是哦,不過要是單獨一個人我還是分不出。真有趣!”

看看太子景珣,又看看兄弟倆,明婳笑問景珩:“你是我們四人中最高的,你怎麽長這麽高的?”

景珩沉默不語。這冷宮深深,高牆将世界隔成裏外兩個完全不同空間,外面鮮活的人驀地出現在他面前,他很不适應。

“你是不是很能吃?”

景珩仍然沉默。

明婳納悶:“你是不是沒有上學,所以不會說話,我在國子監從未見過你”。

景琮解釋:“我們從未出過這個院門”。

“為什麽?”明婳看向景琮,神色訝異。

景琮垂首亦不再回答。

明婳環顧院內四周,宮牆顏色暗淡,青苔爬上院牆角落,檐下欄杆朱漆剝落,窗紙看不出顏色,大部分地面沒有地磚,青草顯出勃勃生機。

視線回落到景琮景珩,衣着樸素,配飾簡陋。想到他們亦是皇子,過得還不如自己身邊仆從,明婳不由喃喃低語:“真可憐吶”。

意識到失言,明婳随即笑起來掩飾,笑着對景珩道:“沒關系,等你去國子監讀了書,定會講話”。

她轉頭看向太子景珣:“珣哥哥,你向陛下說說,讓兩位哥哥也去國子監呀”。

突然冒出兩個模樣相似的哥哥,景珣尚在消化中,意外明婳的提議:“你怎麽不去說”。

“我當然可以說,但聖人訓首孝弟,珣哥哥你去說,不更顯得你仁德至善嗎?”

景珣思索須臾,點點頭:“永安說的是,我回去和父皇說”。

張承和已取下紙鳶,正要遞給跟随的宮人。明婳看到,又對景珣道:“珣哥哥,我這會兒想去釣魚,這紙鳶太大拿着不便,放在兩位哥哥這兒,下次讓他們拿着一起玩”。

景珣順從地點頭。

兩位孩童轉身離開,走到宮門,明婳回頭向景琮景珩招招手,笑問:“下次再見,哥哥可會說話”。

陽光耀在明婳的臉上,她微眯着眼,像一朵含苞春花迎着日頭綻放,暖意生機撲面而來。

景珩迅速垂眸回避明婳的目光,似長期幽閉在黑暗中的眼,內心無比渴望光明渴求炫爛陽光,可初時總覺刺目眩暈而不得不避開。

冷宮裏所有人都以為明婳只是随口說說,沒想到不久後,天子真的下旨,讓兩兄弟進國子監讀書,也是從去國子監開始,兄弟倆邁出走出冷宮的第一步。

張承和後來打聽回來說,太子景珣在天子面前詢問,是否有雙生子哥哥并央求一同學習,天子贊其仁善,當即滿足他的願望。

錦鯉紙鳶亦帶去國子監兩次,明婳在國子監門口将錦鯉放飛得很遠很高。

“那個錦鯉紙鳶有沒有經常拿出來曬曬?”景珩忽然問張承和。

“每年都拿出來晾曬好幾次,保存得和以前一樣”。

張承和回道:“殿下和太子妃自小認識,關系尚好,太子妃若有什麽事,遇到殿下怎可能不開口求助于殿下?

而且這相州也不是回信王府邸的路,往北地走的人,不可能繞遠路走這裏”。

“早點歇吧,明早啓程”,景珩默認了他的話。

翌日清晨。

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露珠在樹葉間滾動,景珩率領輕騎軍整裝待發,陳訓周帶着相州府衙一衆官員路邊送行。

客套一番話語後,景珩示意陳訓周往邊上走了幾步,淡聲道:“葉靈姐妹倆在府衙為婢,若老實安分,一年後陳大人垂憐,就放她們出去罷”。

陳訓周愕然,反問道:“不知她倆有沒那個福氣挨到那時候”。

“何意?”景珩眉峰微攏。

陳訓周額間一陣痛:“昨晚葉莺頭疼得滿地打滾,我真怕她一命嗚呼,我這兒山匪案還沒完全結案”。

他話沒說完,也不敢明說,葉莺或有個三長兩短,他真怕景珩找他麻煩,畢竟兩人過了一夜,葉莺怎麽說亦算是景珩的女人,盡管只有個別人知道。

景珩身子滞了一瞬,複問:“嚴重嗎?”

“大夫說前晚剛剛看過,他沒轍,這已經是相州最好的大夫”,陳訓周看着景珩神色,小心問道:“殿下,您說怎麽辦吶,要不現在就放了她們?讓她們自尋生路去”。

景珩看向他的目光轉向張承和,他默了片刻,緩緩舉手向張承和示意,張承和快速跑了過來:“殿下!”

“你準備輛馬車,帶着葉靈姐妹跟着大部隊”。

“什麽?!”張承和和陳訓周都瞪大了眼睛。

張承和道:“殿下,這不妥——”

“我知道”,景珩打斷他的話:“讓她倆全程戴幕離,除了睡覺別摘下”。

“可是——”

“照我說的做”,景珩不容置喙:“別讓她倆死路上了”。

“不要用雪松香”,景珩叮囑,想了想又道:“不是,所有香都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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