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同入帳中驚方休(三)
第三十八章 同入帳中驚方休(三)
越來越近了。
他像是要将門盯出一個洞來。
吧嗒,門開了,門鎖的聲音和時鐘走動聲重合。
程辭驟然尖叫一聲。
沈庭秋迅速推開門,問他:“怎麽了?”
程辭蜷縮着自己的身體,渾身發抖。
沈庭秋端着水杯急匆匆地走到他面前,臉上是沈庭秋自己都不曾察覺過的擔心神情。
沈庭秋好似很快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很快臉上又恢複了正常,程辭還沒來得及看到。
沈庭秋将水杯放在床頭櫃上,他溫熱的手掌抵上程辭的肩,片刻,終于喚回了程辭的意識。
程辭衣領向一方偏去,露出白皙的鎖骨,被沈庭秋的指腹觸碰。
程辭才擡起頭來,看着明晃晃燈光裏的沈庭秋。
沈庭秋撩了撩程辭粘着額頭上的碎發,然後告訴他:“屋裏的飲水機壞了,我去茶堂那邊燒水了。”
沈庭秋的語氣在今夜很柔和。
“抱歉,我應該直接将燒水壺拿過來的燒的。”沈庭秋說。
“沒關系。”
Advertisement
“喝點水吧。”
沈庭秋端起杯子放在程辭手心。
程辭的嘴唇都幹得起皮了。
這樣的程辭失去了他總是自以為傲的清高,那種不與世俗為伍的清高。
就好像虛弱的他失去了昨日的朝氣,就好像孤傲獨立,不追求名流大家,最後還是入了娛樂圈一樣。
程辭折了腰,不似往日清高。
程辭端着水杯抿了一口,對沈庭秋說他餓了。
沈庭秋這才反應過來淩晨了,他們還沒有吃飯。
“你想吃什麽。”沈庭秋問。
程辭說:“面條。”
“好,那我去做。”
說完,沈庭秋走出外間,經過走廊,又繞過戲臺,再穿過昏沉沉又空阒的茶堂,抵達廚房。
偌大的地方只有他一人,只有他一人的腳步聲。
走出茶堂,天上的星星稀疏地綴在天井之上,散發着微弱的光。
四方樓層林立,将這塊小小戲臺和臺上的人困在這片天地。
天空很遼闊,但沈庭秋站在茶堂外的空地裏,擡頭仰望卻覺得狹小,是他們過于拘泥。
沈庭秋離開後,程辭便放下水杯,拉開床頭的抽屜。
藥片還在裏面。
程辭打開,然後含了幾片進去,接着他打開衣櫃将藥盒塞進了一件外套的口袋裏。
沈庭秋沒有那麽快回來,或許是知道沈庭秋在身邊,也知道沈庭秋會回來,所以之前的恐懼統統消散,他好像恢複了正常。
當然他也告訴自己可能是藥物的作用,但……哪有那麽快呢。
他進入浴室,鏡子裏的他更加消瘦,赤裸的身體沒有當初的結實肌肉。
痛苦又開始蔓延了上來,程辭想着自己已經很久沒好好唱戲了。
他對着鏡子,做起了動作,他撚着手指比劃着,腰身微動。
不消片刻,他又停了下來。
他在難過,難過自己無法守着他唯一引以為傲的東西,他在退步。他又在害怕,為什麽自己會這樣痛苦,然後他會變成他母親那樣嗎?
熱氣騰騰的湯面着實算不上好吃,但也并非難以下咽。
這好像是沈庭秋第一次為二人做飯。
程辭和沈庭秋坐在一起,肩頭抵着肩頭。
他看了一眼沈庭秋那碗什麽都沒有的白水面,又看着自己這碗飄着蔥花與辣椒油的面條。
他心不在焉地用筷子勾着面條,問道:“你不吃蔥嗎?”
沈庭秋原本勾着頭吃面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看向程辭說:“是。”
“抱歉。”程辭好似從來沒有問過沈庭秋是否有忌口,以往一起吃面條的時候,沈庭秋也什麽都不說,他都吃了。
原來他是不吃蔥花的,可是同他一起的時候,這人從未表現過。
碗裏的紅油在燈光下閃爍,沈庭秋記住了他的口味。
“沒事。”沈庭秋說。
這頓遲到許久的晚飯結束後,程辭和沈庭秋一起靠在床上。
程辭想起來現在已經是第二天了,電視劇已經開播了,于是他主動提到要看看他那部戲。
平板裏穿出說話聲,影視的播放使得這間房的冷清淡了不少。
電視劇的第一集 其實是程辭殺青的那場戲。
二十三歲的程辭依然稚嫩,可以扮演那個十六歲的少年。
故事是從男主十歲講起的,那時候的主角是個小演員扮演的,并不是程辭。
開篇講的是男主的母親正被家暴着,男主躲在角落驚恐地看着這一幕,不敢出聲,很快男主就被發現了,于是加入了那個被家暴的行列。
男主的母親拖住醉酒施暴的父親,然後男主得以逃脫。挨着打母親哭喊着告訴他,讓他走,以後都不要再回來了。
此後,男主逃跑,投靠到了一個賣豬肉的大叔。後來他的父親因為醉酒,走夜路的時候掉進了河中淹死了,母親也就自由了,當然他的母親也并非真正的解脫。
那個嗜酒成性且好賭博的父親為了錢財,将他的母親鎖在床上,任其他男人欺淩,然後從中賺取金錢,買酒又豪賭。
那種生活持續了兩三年,直至男主父親死亡的一天。
可是男主的母親已經麻木,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外面的生活,而且她已經習慣了被人欺辱的感受,于是她開始淫亂的生活,做起了不正當的營生。
男主十三歲被他母親接回了身邊,那時候他已經有了殺豬賣肉的本事。
他一邊看着堕落的母親,一邊切肉宰骨掙錢。
受了父親的影響母親也開始酗酒賭博,然後對他施加暴力,他成了母親釋放壓力的對象,于是他也擁有了母親的精神失常。
那個經常光顧母親生意的男人是個戲樓的跑腿。那個男人面相醜陋,右腳微跛。
三十歲的黃花凋謝不豔,帶着殘破與不堪,喜新厭舊的男人怎會不厭,于是他的目光轉向了清俊的少年。
春江花月迷人,讓人不休,年少在這一刻匆匆成空。
勾着男人夜半在床上浪蕩的少年由程辭扮演。
少年痛苦稚嫩的哭喊,程辭清麗的臉,出現在沈庭秋的眼前。
被折磨的程辭透過屏幕出現,沈庭秋在這時慶幸抱着程辭。然而,即使他抱着現在的程辭,他還是覺得程辭要消散了,身體和靈魂破成一片片,然後快速消散在空氣之中。
窗外涼雨夜風演變成程辭臉上挂滿的淚珠與嘴裏的呼喊。
時間不停地蔓延,無限連綿,沒有盡頭,連帶着這個夜晚都沒有終止了。
風雨開始哭喊,越哭越大聲,那哀嚎襯得屋裏陰飕飕。
然而屋裏早已沒有了少年的掙紮,只剩下少年木然無神的臉,以及兇惡男人殘忍的喘。
經歷無數的風雨飄搖的夜後,瘋狂的真相被少年的母親發現。
于是在那個平靜黝黑的涼夜,弱小的女人精神徹底失常,作為母親的她拿起了少年宰骨的那把冰涼堅硬的菜刀,她揮向了那個男人,血液灑在少年的臉上,模糊了他的視線。
此後,他的整個世界變成了一片血霧。
次日姹紫嫣紅在院裏開遍,無數的偏見探來。
風雨過後,陽光明媚。
沈庭秋看着那道木門打開,程辭那張帶着青紫與血液的臉出現在沈庭秋的面前,明知傷是假的,裏面的一切都是假的,沈庭秋還是忍不住眉頭微蹙。
溫暖的陽光灑在程辭身上,鏡頭往後挪動,程辭穿着褶皺叢生的衣服,面無表情地出現。
他眼睛空蕩蕩,身體空蕩蕩,滿身血污走向前,沐浴在陽光之下。
“後來他的母親被警察帶走了,他帶着一副軀殼飄蕩,再後來戲園的老板聽說了這件事,看上了他的臉蛋,于是他成了角。”
程辭一動不動地盯着屏幕,越講越遠,劇集還沒有演完,他都給沈庭秋講起了後面的故事。
他的眉梢凄苦叢生,他像是在對沈庭秋說着自己的故事。
“再後來,他取得了成功,成為了那個時代的名角,然而他也成了他母親的樣子,他愛上了夜夜笙歌,愛上了酒醉聲色,愛上了夢魇後的驚慌失措。
他在巧合裏穿上戲袍,那其實都是色惹的禍,唱戲的老板和那些男人一樣。
他親手為他穿上了衣服,又在夜晚親手為他脫下,于是他也開始了茍延殘喘地活着,白日裏戲服桂冠加身,光鮮亮麗,夜裏衣散發亂,肮髒不堪。
事情總有被發現的一天,一個成功的名角,夜裏竟是那般荒誕,于是那時高高在上的他墜下,被世人唾棄了一條漫漫街道,他又回到了那個小巷,成了人人嘲笑的笑話。
他所謂的師父,将他拉進陽光,又帶着他入了另一個深淵。”
程辭輕笑了一聲,頓了頓,又說,“至少他擁有過華貴與追捧,一生也不虧。最後他還和他的師父一起生活着,也不孤獨,有人陪着他遭受辱罵白眼。”
劇集還在播放,程辭沒說話後,屋裏只有電視裏的說話聲。
程辭靠在沈庭秋的懷抱裏,兩人靜默着。
沈庭秋思考了很久很久,無比漫長,做事向來果斷的沈庭秋第一次猶豫這麽久。
他像是做了一個重大決定一般,他開口對程辭說:“如果不開心或者太累了,就回來好好唱戲吧,不用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