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秋辭園中秋辭愁(三)
第四十七章 秋辭園中秋辭愁(三)
“井先生要注意了。”程辭又咳嗽起來,肩膀耷拉着,透過衣服都能看着肩上的骨頭了。
沈庭秋看着,眉頭一皺。
“注意什麽”井千源笑問。
“小心別被疫情傳染了。”
聞言,井千源一愣,看了一眼沈庭秋,随之笑道:“沒關系。”
沈庭秋常挨着程辭,染上疫情的風險很大,明面程辭提醒井千源小心,實則暗示沈庭秋別同井千源挨得太近。
沈庭秋暗啧了一聲,在吃醋,看來有得挽救。
天色已晚,路口的小燈已亮起來。
走出門,黎蕭問:“我們幹嘛讓他們,他們走才對。”
“來者是客,你能讓人走不做生意了”程辭邊走邊說。
昏黃的胡同裏跑來晚風,一陣陣涼意拂過。
“我又不是只做他生意。”黎蕭道,“我就是看不慣那男人。”
“還不想在同一家店,我們離開便是。”黎蕭夾着嗓子模仿着井千源剛剛說話的樣子,惟妙惟肖的。
程辭笑出聲,忽然提議說:“沒關系了,走去吃火鍋。”
他知道程辭只是看着一臉無事,其實心裏難受得很,黎蕭欲言又止,最後思考道:“行吧,但得吃鴛鴦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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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辭吃完火鍋就回秋辭園了,庭院靜悄悄的,有幾盞牆燈發着光。
沈庭秋還沒有回來。程辭掃視這寂靜的茶樓一圈,心底像是破了洞,空蕩蕩的,還灌着風。
大約十點半,程辭在外屋拿着筆算着最近的生意賬,那個時候沈庭秋從走廊裏走了進來。
屋裏明晃晃,程辭聽見動靜淡淡地掃了一眼。
沈庭秋在門口注視燈下程辭的身影,覺得這人太孤單,房間很空曠,他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桌前弄着什麽。
然後他轉頭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扭回頭弄自己的去了。
程辭應該洗過澡了,換了一身灰色休閑服,頭發軟趴趴地垂在前額,遮住了些視線。
少年感十足。
程辭臉龐一面平靜,寫字的手指細長,手腕伶仃,透露出一股清麗的羸弱感。
沈庭秋看着程辭時不時一動的骨節,倏然捏緊了搭在手臂上的西裝。
然後他感受到了口袋裏硬物沉甸甸的存在。
夜風吹了進來,使得整個院子到整條走廊,再到門口,都多了幾分蕭瑟。
四處靜悄悄,耳邊隐約傳入院裏某個角落的蛐蛐叫聲。
沈庭秋保持沉默,正打算動手拿出口袋裏的盒子,結果椅腳在地上猛然劃過,寂靜裏聲音尤為刺耳。
程辭起身走開。
沈庭秋一擡頭,只瞧見了程辭因為面無表情而寡淡素淨的側臉。
稍後,程辭進了卧室。
沈庭秋取東西的手一滞,他望向裏屋的方向,但是他看不了什麽,程辭将門掩上了。
他走到程辭待了許久的位置上坐下,椅面上還有程辭留下的溫度。
衣服被他随手送到桌上,硬物盒子打在木料,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點了一支煙,含入嘴中,煙霧很快缭繞,讓人不知處于何處。
裏屋的燈熄了,沈庭秋餘光注意到。
沈庭秋徹底放松地靠在椅背,他往後傾着,腦袋後仰,望着頂上的白燈。
靜默須臾,指尖的香煙燃到了盡頭。
沈庭秋站起身,走到房門前,猶豫了片刻。
屋裏沒開燈,他的身影擋在門口,使得門縫映進裏屋的光開始明明滅滅,就像蠟燭點燃的光芒一樣閃爍着。
沈庭秋擡手推開了門,外室的燈光一下将裏屋打亮,燈光投在地上,也灑到了床頭。
程辭已經躺下,沒有任何動靜,好像睡熟了。
晚風穿過走廊大門來到外屋,又從外室卷進了裏屋。
一片新涼。
屋裏開着風扇,但是那風沒有自然來得清爽。
扇葉在燈光下奔走,發出呼呼的低音。
程辭朝裏,背對着門,他感覺脊背鑽進了秋意。
很快他聽見沈庭秋走了進來,然後在床邊站立了稍稍,接着去了衛生間。
那時,程辭才翻過身,他注視着亮着光關着門的衛生間,神色裏染上一絲惆悵。
等沈庭秋從浴室出來,床上哪還有程辭的身影,空蕩蕩的床鋪被外面的燈光曬着。
沒瞧見人的沈庭秋眉頭一皺,他發絲上還滴着水。
門外吹進的風使得沐浴後的熱氣迅速消散。
沈庭秋轉頭,将門徹底敞開,外屋明堂堂的。
程辭躺在搖椅上,身上搭了一層薄被。外面刮着風,寬敞空曠的外屋涼意繁多。
沈庭秋走過去,站到程辭身邊。
程辭察覺到眼前一片昏暗,知道燈光被遮擋了,他睜開眼,仰望着居高臨下瞅着他的沈庭秋。
“回屋睡。”沈庭秋說道,語氣不容置喙。
“屋裏悶。”程辭找了個敷衍的理由。
裏屋雖然沒有外屋那麽通風,但也不屬于閉合,裏屋窗戶是老式的兩扇推的木窗,非常透風。
沈庭秋又怎麽會不清楚程辭是在同他劃分界限。
程辭氣息清清淡淡的,回答也是言簡意赅,充滿了陌生感。
“屋裏通風。”沈庭秋說,“這裏睡不舒服。”
躺椅再好,到底來說也沒有床鋪睡着舒适。
“不用了。”程辭淡淡地說,有些固執。
程辭心裏當然不舒服,今天瞧那井千源趾高氣揚、得意洋洋的樣式他就不好受。
作為對手,戶語門庭若市,而自己所經營的卻是門羅可雀,茶樓裏多數是老大爺來喝茶聽曲,哪像井千源那邊備受年輕人追捧,程辭心裏本就有落差。
失落自己沒本事,他那唱戲的本事吸引不了年輕人也像聽戶語那樣專門而來。
一對比,程辭産生了自卑的心理,但同時又有種……羨慕。
其實他與井千源年齡相差并不大,但本事與自身卻大不相同。
程辭的心情很複雜,就像無數條麻繩織起的矛盾一樣。
這時沈庭秋偏偏還幫着那對手經營,同對手合作着。
工作上的事程辭也不多說,他更多的是吃味沈庭秋同井千源相處到這麽晚才回來。
明明沈庭秋知道井千源對他不一樣,看他的眼神都充滿了暧昧。
程辭是個很缺乏安全感的人,沈庭秋這樣做,他會覺得患得患失。
“你感冒才好。”沈庭秋說。明明是關心的話語,但是程辭卻覺得生疏,好像因為沈庭秋太平鋪直敘了。
一切都好像在一條水平線上。
程辭忽然很不喜歡這種平靜,甚至來說有些煩躁。
可對于沈庭秋來說平淡相處這才是最好的,因為一旦他有哄着程辭的舉動,程辭都會認為他在彌補。
認為這是對于他和井千源在一起相處之後,對他的補償。
那會将明明沒發生什麽變為裏面有什麽暧昧行動。
沈庭秋伸手握住程辭手,想将人帶進屋裏,其實他覺得今天的事情并不算什麽,只是談生意而已,程辭也知道這個事實。
如果是之前,程辭是不會計較這件事的,可是他最近太敏感了,而且随着時間的推移,程辭對沈庭秋的感情又不同了。
沈庭秋并沒有拉動程辭。
手腕一緊,程辭扭臉冷淡地看着他,随即蹙起了秀眉,将手往後撤。
奈何沈庭秋攥得緊,程辭掙不開。
他語氣不耐道:“放開。”
然而沈庭秋并沒有松手。
程辭前前後後試了幾次,都是同樣的結果。
沈庭秋一直保持着那個動作,太過束縛。
程辭很快有了手掌充|血的感受,消瘦的手腕開始麻木,接着白嫩的皮膚上出現青紅的痕跡。
“沈庭秋。”程辭吼了他一聲。
程辭眼眶泛紅,故作堅強地瞪着沈庭秋。
他無法擺脫束縛,心裏一下子升起了一股焦躁,同時還有一股酸澀在喉嚨裏逃竄。
沈庭秋一直沒有說話,很平靜地面對他,直到他看見了程辭充滿酸澀與委屈的眼神,他才松開了手。
然後他注意到了程辭被他捏紅的手腕,很快,程辭就收回手。
“抱歉。”沈庭秋說。
程辭直起腰,看着其他地方,沈庭秋只能看見他毛茸茸的腦袋。
相看兩生厭,相顧兩無言。
片刻後,沈庭秋開口。
他不易察覺地輕嘆一口氣道:“我是商人,一個重利的商人。”
程辭身體忽然打了個顫,不知是因為沈庭秋的話,還是風的緣故。
程辭擡頭望向這人,他猛地意識到他好像并不了解沈庭秋。
他所認識的沈庭秋,是沈庭秋願意展現給他的一面,而真實的,他根本無從知曉。
就像那天他知道了沈庭秋與井千源有合作一樣。
他将原因更多地歸結到自己身上,盡管沈庭秋表達讓他別想太多,但他從內心依然愧疚自己導致了沈庭秋與井千源合作。
而如今看來,事實可能并不是這樣。
沈庭秋可能是自願與井千源合作的。
程辭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想沈庭秋的為人,但是沈庭秋的做法始終讓他産生這樣的想法。
戶語的發展對于商人來說就是一筆好買賣,投資利益高,誰都願意去分一杯羹。
但,程辭也有些想不通,因為沈庭秋并不缺錢,戶語帶來的利益于他而言并不算多。
除非沈庭秋是為了擴大商業版圖。
小劇場:火鍋
剛走出酒店大廳,一陣寒風襲來,卷起衣邊。
黎蕭苦惱地說:“沒有投資,戲臺子怎麽辦。”
“沒關系,順其自然吧,方法多的是。”雖然情況比較着急,但程辭還是沒有打算給黎蕭說出實情。
他不願意再為黎蕭增添麻煩。
“要不我找我爸爸。”黎蕭提議。
“黎蕭,我很感激你,但是真的不用,你們幫我的夠多了。”程辭看着他,态度認真,“得你這種朋友是我的榮幸,你家在我困難的時候幫了那麽多,程辭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一聽這話黎蕭就有些不高興了。
“朋友就不能說還與不還,我家只是一個小公司,這兩年景氣了些,過去誰願意和我呆在一起。”黎蕭捏着拳頭,碰上程辭的胸口,“兒時至今,你都平等待我,你以前還告訴我朋友不能用家庭的好壞來看待,你就是喜歡和我做朋友,所以現在對你做這些都是理所應當的。”
程辭瞬間紅了眼眶,風很大,周圍的霓虹晃眼。
父母早逝,在十二歲的時候他就開始獨自生活,于是他被時間打磨成了一個很內心軟弱的人。
他沒有安全感,只有依靠溫和的本能去适應這個社會。
今年他二十二歲了,在這孤獨無依的十年裏,他遇見了很多好人,有程叔,有師父,更有朋友。
每次在這種暖心的時刻,他總是忍不住流淚,朋友給予的暖意滾進心頭,消散了夜裏的清寒。
程辭控制住自己敏感的情緒,扯着黎蕭的拳頭,一手蜷縮挨了上去。
“謝謝你,黎蕭。”
程辭坐到車上,無力感又漫上心頭,雙手扶着方向盤,腦袋無力的搭在手臂。
在這偌大的城市裏,那麽多人迷茫漂泊,到死都不知誰主沉浮。
外面人聲嘈雜,程辭并未關嚴車窗,涼風扒着縫隙灌進車廂。
車廂安靜,頹廢的背影獨自趴着。
涼意慢慢入骨,程辭擡頭,從風衣裏掏出手機。
一小塊光照亮了程辭俊秀的臉龐,手機顯示有一彙款,程辭知道那是程叔下午時彙來的。
是他母親的首飾。
打開對話框,程辭回複了郭老板,順便還清三個月的房租。
次日,天氣依舊晴朗,太陽踩着點從屋檐爬上來。
程辭搬來一把竹椅,坐在樹下。
人陸陸續續地來到,冷冷清清的園子開始熱鬧。
“我知道大家養家糊口不容易,更何況還是在這繁華的北京城。”程辭站在樹蔭下,躲避着春日暖陽,“園子的主人要求今天搬走,所以這戲無論如何都唱不成了,今天大家都收拾好自己的物品離開吧。”
“戲園子沒了!”有人驚嘆,雖然嘴上說着不想唱了,但是骨子裏的血液還是在流淌,到底也是有感情的。
明明昨天還好好的,今天一來就聽說園子要撤租。
衆人的驚訝無處躲藏,唏噓世事無常。
程辭沒在這個問題上多做停留,淡淡地說:“還是老規矩,工資發現金。”
他彎腰在箱子裏拿出紙張,挨着挨着地發過去。
有人很快發現了問題:“老板,怎麽給這麽多?”
“補上以前的工資。”程辭沉穩地回答,手上的動作未停。
“過去不都按照場數算的嗎?”
“按場數來說,太不公平了。”程辭說,“反正最後一次,收下吧。”
興許是程辭将工資補上了,還多給了些,那些打算今日吵着離開的人也沒沒鬧騰,拿了錢就走了。
有些年齡和程辭差不多的人倒是猶猶豫豫的,不似其他人一般果斷。
人來得快,散得也快。
待人走後,程辭依舊坐在椅子上探着春光。
他眼裏瞧不出半分焦急,心裏卻是疲憊至極,心境抵達質疑界面。
他可能真的該反思一下這條路正确與否,考慮未來如何。
清風掠過,樹上的桃花紛紛落下,一片墜在眉梢。
腦海裏浮現出他為沈庭秋唱戲的情景,昨夜那人說他欠了一出戲。
迷迷糊糊間,耳邊傳來小姑娘的聲音。
“老板,您還要繼續唱戲嗎?”有幾人搭堆又返了回來。
聲音驚擾,程辭來不及細想那唱戲的場景是夢,還是構想。
他緩緩睜開雙眼,有些不适應亮光。
過了片刻才看清面前的人,三女一男。
時間停滞的時間裏,沒人知道程辭想過什麽。
他忽然揚起一絲笑,堅定地說道:“要。”
“既然老板接着唱,那我就不走了。不就是收了戲園子嗎?這唱戲那個地方都可以唱,過去條件艱苦,沒現在這麽多講究。”
“錢沒幾個,那我就當成副業,老板不會說什麽吧?”高大強壯的男人是個武生。
程辭說:“不會。”
“他們讓我去給有錢人當保姆,說人家看我會唱戲想特地錄用,一個月好幾萬。但思來想去,我想還是老老實實唱戲吧,父母供我上大學不容易,學了這麽多年,若不繼續下去,感覺很對不起他們。”
另一個女孩斬釘截鐵道:“我只會唱戲,其他的啥也不會,所以我是不會走的。”
“就是,反正不回老家,都是北漂,還不如跟着老板有個庇護。”
外面哪行哪業不是要挨欺負,在這裏好多了,程辭斯文有禮,又好說話,有事也護着他們。
聽着這些話,程辭好像找回了些動力。
“我知道了。”程辭笑道,“先回去吧,等安排好了,我再通知你們。”
胡同裏常來聽戲的大爺得知程辭要找個住的地方,熱情地介紹起了自己的空房。
敲定好住處,程辭就開始收拾行李。
昨晚,程辭就安排人将園子裏必要物品打包好了,他只需要檢查是否有遺漏地方。
待程辭将所有東西搬到新居後,已是薄暮時分,夕陽斜照,穿過街道灑在他的身上,渾身汗津津,微濕的頭發貼在額頭。
晚風襲來,身體裏常年浸泡的脂粉味道一下散發,空氣裏是他的香。
倏然一陣清涼,燥熱少了半兩。
還剩三個紙箱放在大爺門前,程辭坐在上面,望向冗長的石道。
一人的身影出現在暮色大道,逆着光,程辭看不清正臉。
來人走近,才看得清晰,那是一個穿着西裝的男人。
怕盯着人家顯得不太禮貌,程辭瞧過兩眼,視線又落在其他地方。
不曾想那人朝他而來,程辭面向眼前的男人。
那人問道:“請問是程先生嗎?”
程辭點了點頭。
得到這個回答,男人松了一口氣,差點以為尋不到了。
還好家搬得不遠,要是找不到人,他可難以交差。
“程先生好,我是沈庭秋先生的秘書,鄙姓周。”來人站在臺階下,接着說,“沈總邀請您去龍悅居吃個便飯。”
沈庭秋?他的行動倒是快。
“周秘書好。”程辭試探地問道,“您能否等我一會兒?”
這是答應了?
周秘書沒想到程辭這麽好說話,連忙應着。
可真是出乎意料,他還以為要忙活好半天呢,畢竟他老板下的命令是一定要把程先生帶來。
周秘書看着程辭勾腰搬着腳下的箱子,熱情地趕上前去幫忙。
“程先生,我幫您。”
程辭剛想說沒事的,就見周秘書快速地将兩個巷子壘在一起,噌的一下抱起來。
那氣勢吓得程辭往後退了半步,話到嘴邊拐了個彎,說了一聲:“謝謝。”
箱子裏裝的是道具,有一定的重量,箱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不像其他物件兒有可以把住的地方,搬起來肯定費力。
程辭都是一個一個地搬,突然來個人輕松地托起兩個,他不得不質疑自己太柔弱了。
看着程辭驚訝地眼神,周秘書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力氣比較大。”
程辭溫柔地笑笑,沒說話。
心裏感嘆,這沈庭秋身邊的人還真是深藏不露。
院子裏面的程叔和聽戲的大爺聊得熱火朝天,空氣裏傳來飯香,阿婆正在做飯。
周秘書跟在程辭身後,進了屋裏,程辭放下箱子回身說道:“放在這兒就好,麻煩您了。”
“好。”
背心濕漉漉的,程辭感到很不舒坦。
他低頭看了看身上,素色的長衫沾着灰塵,挽起的衣袖放下來肯定滿是褶皺。
“可否再等我一會兒,我洗個澡換個衣服。”程辭不好意思地問。
周秘書看着斯文有禮的男人,那好感是噌噌地往上漲。
“程先生慢慢來就好,沈總正在參加一個晚宴,還需要一會才能離開。”
“那您坐着歇會兒。”
“好。”
趁着程辭洗澡的間隙,周秘書向自家老板說明情況。
這邊沈庭秋收到程辭搬離戲園子的消息,皺起了眉頭。
晚霞慢慢散去,天色逐漸昏沉,昏沉裏透着微藍。
微弱的光線從低矮的玻璃窗撒進,屋內變得朦胧,朦胧間還兜着微藍生出的冷清。
一抹白皙突顯,修長的手指掀開門簾,珠串發出嘩嘩的聲響。
周秘書順着聲響瞧過去,就見程辭微彎着腰身出來。
程辭換上了一件月白色的長衫,身形修長,眉眼清疏,整個人淡雅脫俗。
着實驚豔了周秘書。
程辭連叫了他兩聲,周秘書才回神。
“我們可以走了。”
“哦,好。”
走到院子裏,擡頭一望,月亮已經挂上。
程辭對正在院子裏擺着碗筷的叔叔阿姨表明自己不在家吃了,有飯局。
上車後,程辭問:“你們沈總宴會結束了嗎?”
“結束了。”周秘書透過後視鏡望着後座,瞅着那側臉,察覺出程辭的憂心忡忡。
車開到半路停了下來,程辭的視線一直落在窗外,注意到不是紅綠燈。
正撇頭想問周秘書發生了什麽,就見右邊的車門開了。
沈庭秋坐進來。
今天的他穿了一身白西裝,與昨晚相比,收斂了幾分邪氣與銳利。
“程老板。”沈庭秋解開紐扣,整個人放松下來,慵懶地靠着椅背。
“沈總。”程辭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一上車,沈庭秋就察覺到彌漫在空氣裏的淡淡清香,他霍然靠近程辭,挨近了味道更濃烈。
果然這就是香味的源頭。
他湊在程辭的發間,感嘆道:“很香。”
面對沈庭秋的貼近,程辭沒有表現出絲毫抗拒。
“是嗎?”
他好像一點都不意外沈庭秋這忽如其來的動作。
沈庭秋笑問:“你剛洗澡了?”
“出汗了。”程辭解釋,雖然不知道有什麽意義。
沈庭秋意味深長地看着他,程辭依舊正襟危坐,任由那灼熱的目光打量。
瞅着這目不斜視、清冷又嚴謹的模樣,沈庭秋起了逗弄的心思。
“我也出汗了。”
沈庭秋俯身,氣息跑進程辭的耳郭,沈庭秋在宴會上喝了酒,這酒精竟也使得他暈乎乎。
程辭微側着頭,眼光流轉,眼尾微勾,猶如沙漠的毒蠍尾巴。
他拖着嗓子哦了一聲,說道:“那沈總可能也需淋浴了。”
清香萦繞,随着那人的目光,纏繞在脖頸之上。
沈庭秋抽回身體,恢複正經的樣子,他問:“想去哪吃飯?”
“你不是說在悅龍居嗎?程辭問。
“我想還是需要尊重你的意願。”
程辭瞅着他:“你确定?”
“嗯。”
春寒卷起細塵與落花,兩人站在紅火的店門前。
頂上标着五個大字:星星火鍋店。
居然是吃火鍋。
沈庭秋眉弓上挑,劍眉如刀鋒般鋒利,帶着審視的目光看向程辭。
“怎麽用這種眼光看着我?”程辭說。
“有些意外,沒想到程老板居然想吃火鍋。”沈庭秋道,“程老板不是要唱戲嗎,吃辣不影響?”
“人,偶爾也需放縱一下。”蒼白的臉迎着店裏的紅光,襯得整個人明豔又溫暖。
小劇場:胡蘿蔔
周秘書将兩人送到目的地後便先行離開。
店門前人來人往,飯點還沒過,店裏客人爆滿,兩人只好站在邊上排隊。
一個穿着月白色長衫清秀俊美,一個穿着白色西裝剛毅冷厲,兩人站在一起格外顯眼。
路過的人紛紛回頭看過兩眼。
程辭和沈庭秋并排站着,程辭的視線無意落在了前面兩個小姑娘身上。
兩人背着毛茸茸的兔子包,腦袋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可愛得緊。
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感覺很興奮。
其中一個小女生戴着個發箍,轉過頭看了看,剛好與程辭對上,程辭對她禮貌的笑了笑。
小女生瞬間羞紅了臉,扭回頭抓着自己好朋友的手搖來搖去。
那兩人包上的兔子耳朵也随着動作一晃一晃。
其中一個兔子手上套着的胡蘿蔔,可能是因為沒有放緊,随着晃動就掉在了地上,還滾了好幾圈。
看着她們青春的模樣,程辭失笑,屈膝半蹲去撿那胡蘿蔔。
沈庭秋垂眸注意着程辭纖細的腰身,眼裏情緒不明。
另一個小姑娘可能是受了好朋友的影響也想轉過頭來看一看,卻不曾想,一下子和沈庭秋擡起的眼神撞上。
好高冷,好帥氣,就感覺不太好相處。
“妹妹,你的胡蘿蔔。”程辭捏着那根胡蘿蔔布偶起身,拍拍了灰塵遞過去。
發箍女孩結結巴巴地說:“送……送給你們吧。”
眼睛還一個勁地暗示,另一個女生反應過來,連忙取下自己包上的胡蘿蔔,看了一眼沈庭秋,最後遞到了程辭手裏。
“這個也給你,湊一對。”
旁邊的女孩子想:姐妹你真是敢說啊。
二人心裏一群海豚翻過,接着默契地轉身,老實排隊。
“你懂了嗎?”程辭揣着兩個胡蘿蔔無奈一笑,望向沈庭秋。
他比沈庭秋矮了半個頭,挨得近了就需要微仰腦袋。
沈庭秋看着程辭臉上的戲谑,含笑說:“懂。”
接着對前面兩小姑娘說道:“謝謝你們的胡蘿蔔。”
後來程辭将其中一個胡蘿蔔塞進沈庭秋左胸的手巾袋裏。
“看起來還不錯。”
潔白的西裝凸顯清冷貴氣之感,破天荒地來了個呆萌物品,倒是有些可愛。
他好像意識到了問題,前後看了看,對沈庭秋說道:“我發現我們不應該今天來吃火鍋。”
“為什麽?”
“我倆穿得太素淨了。”程辭說。“不适合吃火鍋。”
沈庭秋一看還真是,周遭有三三兩兩穿淺色系的,但穿一身全白的就他們兩個。
排隊排了半小時,沈庭秋臉上沒有絲毫不耐,這一看,程辭覺得這人還挺接地氣的。
終于到他們了,好巧不巧坐在隔壁的就是那兩位送胡蘿蔔的小妹妹。
四人剛好隔着一個過道。
程辭帶着他的桃花眼,笑盈盈地和她們打着招呼。
每個位置三面都用屏風擋着,私密性算好。
沈庭秋脫下西裝外套,搭在沙發背上。
程辭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菜單,想轉交給沈庭秋。
沈庭秋說:“你點吧。”
服務員詢問他們要什麽鍋底。
程辭一邊在菜單上勾着菜,一邊看向沈庭秋,問:“你能吃辣不?”
沈庭秋看着隔壁桌上咕嚕咕嚕冒泡的紅油,不由得露出吞咽的動作,眼底有些不知所措,慎重地說道:“鴛鴦鍋吧。”
“我們要個鴛鴦鍋,紅油鍋底要中辣的。”程辭對服務員說道,“麻煩您了。”
“不客氣。”
沈庭秋看着程辭這份熟稔,他問:“你經常來?”
“到也不是,只是我只吃過這一家,每次吃火鍋都認着來。”
“有那麽好吃?”
“我覺得合我的口味,我也沒吃過其他地方的。”程辭眉眼低垂着,這個人太顯柔和。頭頂的燈光灑下,沈庭秋連程辭臉上細小的絨毛都看得清晰。
當吃到一半的時候,沈庭秋才明白程辭為什麽點中辣。
實在是隔壁倆小姑娘太引人注目了。
辣得眼淚直流,狂喝水,但看起來挺享受的。
轉頭看着程辭一臉平靜地樣子,沈庭秋有些好奇。
心想可能中辣不是那麽的辣,于是産生了嘗試一下的沖動。
沈庭秋也不是不吃辣,一些辣菜還是能吃的,只是這火鍋看起來實在是不好惹。
程辭吃相優雅斯文,和他這個人一樣。看着程辭面無表情地吃了一口又一口,沈庭秋夾起一片牛肉,放在紅油鍋裏涮了涮。
程辭當然注意到沈庭秋的動作,擡眸看了一眼,平靜地放下筷子,給他倒水。
沈庭秋吃進嘴裏,剛嚼了兩下,立馬感覺到嗓子冒煙。
然後止不住地咳嗽,眼淚都嗆了出來。
動靜有些大,驚得旁邊倆小姑娘直愣愣地看着。
程辭連忙遞上水。
沈庭秋猛喝了幾口,終于緩了過來,透着熱氣騰騰的白霧看見了程辭含笑的雙眼。
眼裏的潮氣還沒消散,白皙的脖子上泛起一層躁動的紅色,沈庭秋覺得自己傻透了,笑道:“沒想到程老板吃辣這麽厲害。”
“你還好嗎?”程辭說。
“還好。”
程辭調侃他:“不要逞強。”
沈庭秋聽見程辭這麽說,扭頭問兩個小朋友:“妹妹,你們點的什麽辣?”
“微辣。”
沈庭秋頓時感覺自己被欺騙了。
“你太鎮定了。”沈庭秋說。
“其實也很辣。”程辭的嘴唇辣得發紅,水潤潤的。
而在沈庭秋看來,只是覺得雙唇比往常紅一些,況且滾燙的紅油涮出的菜,吃下去嘴唇不可能沒有變化。
哪成想,這簡直是變态辣。
“但又麻又辣真的很好吃。”說話間,程辭的筷子又動了起來。
看得出真的很愛吃火鍋。
對于這樣反差的程辭,沈庭秋覺得愈發有趣。他單手撐着下颌,問道:“不怕辣壞嗓子,影響唱戲嗎?”
“最近不唱戲。”程辭說。
程辭掩藏得很好,但清冷的面容裏總是能尋見一絲落寞。
鍋裏的湯汁不停翻湧發出聲響,周遭人聲不斷,二人之間又變得沉默。
熱氣不斷上升,白色燈罩下煙霧缭繞。
可能人太多,空氣不算流暢,沈庭秋有些燥熱。
擰開袖扣,将襯衫袖口挽起,夾着肉往紅油鍋裏涮,但他沒有給自己,而是放進了程辭的碗碟裏。
“謝謝。”
“不客氣。”沈庭秋說,“不唱戲那就多吃點,你太瘦了。”
瘦嗎?程辭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腕,你他覺得還好。
離開的時候,沈庭秋順便将倆小姑娘的單一起結了,總不能白收人家的胡蘿蔔。
周秘書将車子停在地下停車場。
正值夜裏熱鬧的時候,停車場沒什麽動靜。春夜寒,不知道哪裏灌進來的風,搞得偌大的空間陰森森的。
到達車前,沈庭秋毫不猶豫地坐進副駕駛,理直氣壯地說道:“我喝酒了,不能開車。”
他将鑰匙遞給程辭。
程辭開門上車,提醒道:“安全帶。”
沈庭秋白西裝外套随意地扔在後座,不知道什麽時候将襯衫扣子解開了兩顆,露出鎖骨。
聽着程辭的話,沈庭秋沒有動作。
“我胃疼,好像就是因為吃了那口辣牛肉。”沈庭秋皺着眉頭,臉色痛苦地說道。
程辭一眼就看穿他的把戲,說:“那是你自己好奇。”
程辭将胡蘿蔔放在中控臺。
“真的疼,胃裏火辣辣的。”沈庭秋半掀眼簾看着程辭,說話有氣無力的。
“真的?”程辭懷疑道。
看着這眉頭深皺,愈發難受的模樣,他有些動搖。
“真的。”沈庭秋伸出食指勾了勾程辭身上的麥穗,冰涼的線條似月光從指間穿過,“所以你過來幫我系安全帶好不好。”
這後面的話一出,程辭就明了這男人的心思。
他面無表情地靠近,拉過沈庭秋右肩的安全帶,正準備系上。沈庭秋擡手欲勾住程辭的細腰,程辭像是預判了沈庭秋的動作,迅速抽身撤離。
之後似笑非笑地看着計劃動作落空的沈庭秋。
沈庭秋蜷了蜷手,一臉無賴樣,聲音暗啞地說道:“是你故意引我上鈎的。”
程辭笑着哦了一聲:“我怎麽引你上鈎的?你說說。”
沈庭秋撐起身子,挨近程辭,四目相視,他說:“你裝得鎮定,吃得太香,讓人忍不住想嘗一嘗。”
他呼吸滾燙,像夏日的熱浪拍打在程辭的臉上。
沾染在沈庭秋身上的酒味、香水味早已被火鍋味占據。
二人之間的氣氛開始變得微妙,麻辣椒香還在流轉。
沈庭秋身體微俯着,程辭掃過一眼又看向他的臉龐:“你還要嘗嘗嗎?”
手掌貼上那人溫熱的胸膛,隔着光滑的布料感受到蓬勃的力量。
程辭用力推搡開沈庭秋,沈庭秋順勢靠回椅背。
程辭身體軟,一下子就挪出駕駛座,跨坐在沈庭秋腿上。
清瘦的身體擋住了微弱的光線,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影子籠罩,讓沈庭秋無處可逃。
看着程辭的動作,沈庭秋有些詫異,不過很快掩了去,然後被笑意所代替。
“沈庭秋。”
沈庭秋噙着笑:“嗯。”
“你想聽戲嗎?”程辭鉗制住他那不安分的手掌。
“想聽。”沈庭秋将程辭摟得更近,問,“你唱嗎?”
……
程辭躺在床上,頂上的燈光刺眼,一抹月白的麥穗從中劃過,跟随抛物線啪嗒掉落在地。
長衫接着匍匐在地,将麥穗藏匿。
在這仲春之夜,花香被風送到窗前,它似嬌羞,卷起了窗簾,用着白紗掩住了眼眶,結果還是惹不住流露出一絲縫隙,窺探着床上的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