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師生談心
師生談心
太陽落下後天色很快就難看起來,剛好潭邊有棵大樹,馬超折斷一些過分長的枝桠生起火,商量明天一早再出發。
司馬懿站在一邊眺望不遠處的西涼,他的視力極好,能看到更往裏的地方,例如炊煙袅袅升起在陰沉的半空,嘴角蔓延出一個詭異的笑容,趕在青年并肩前迅速消弭。
“老師,你在看什麽?”
馬超走到他跟前聚神看了一眼,只覺得霧蒙蒙模模糊糊,城牆僅僅能看出一個輪廓來。心道奇怪,明明剛往這來的時候比現在清晰多了,怎麽越近越難看。
司馬懿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轉身要走,一雙手理所當然地抱了上來,黏糊糊道:“你真的想跟我回西涼嗎?老師你變得這樣快,我都有點害怕你不是你了。”
“我不是我?”聽到這樣可笑的傻話,司馬懿忍不住又轉了回去,在他懷裏跟他面對面,兩張臉挨得親密,誰說話都會吐對方一臉熱氣 :“那我是誰,你覺得我應該是誰?”
青年赧然一笑,知道自己的話冒着傻氣,可是不說又一直在心裏懷疑是夢,使勁渾身解數不想醒來。
推着人往附近的樹上一靠,腿貼着腿,扳過偏頭去查看肩膀上有沒有沾到髒東西人的臉,額頭抵着額頭。輕輕地親了一口涼涼的鼻尖,然後是淺嘗辄止的唇上一吻。
親完趕緊撒手,炯炯眼睛追着司馬懿的臉看,第一次有了詢問的步驟。
“我可以親你嗎,老師?”
這樣的語氣本該是請教如何能讓自己的武藝變得更強大,而非換個方式繼續耍流氓。
司馬懿懶得搭理這種幼稚的調情,微微昂起下巴用低垂的眼簾去瞧他。
冷中帶着輕蔑,說是挑釁但是配上這樣場合,馬超只看出了其中的挑逗。
“老師同意了。”馬超自語,兩只手撫上去撥走多餘的頭發,急切地去親。
忙亂之間被他扯痛發根的司馬懿剛要啧聲,便聽得他得逞的悶笑,想再合緊牙關已是徒然,狡猾的舌頭為所欲為地掃過每一顆牙齒,尋覓着目标與之糾纏。
Advertisement
司馬懿一向特別讨厭跟馬超做這種交換彼此口水的惡心事,但是馬超就跟營裏養的狗似的,看到人就要往上撲,發起瘋來,非要咬到他的舌頭才算盡興。
等到喘不動氣,壓在身上的人這才不舍地跟他分開,唇角亮晶晶的,歪頭去看天邊的月亮。
盡管烏雲遮擋住了大部分的光彩,但是仍然可以看出今夜就是一個圓滿的形狀。
“原來今天是十五。”
馬超感嘆道:“這樣好的日子能和老師團圓,算是沒有辜負這個節日,是吧?”
被他日日數十遍表白心扉的司馬懿早就不感冒他随時随地都能冒出來的甜言蜜語,面無表情地過濾掉肉麻的情話。
馬超也是一樣習慣自己一人唱獨角戲,絲毫不覺得冷場,只專心把想說的都說了,至于對方想不想理他,是對方的事。
按理說一般不等馬超講完這些類似廢話的東西,司馬懿就會趕緊跑一邊清淨去,但這次不知道怎麽了,他還是就着原來的姿勢靠在那裏,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彼此盯着,誰也不知道誰在想什麽,氣氛陡然直下,十分尴尬。
腳旁的篝火被一溜小風吹的旺盛,把樹枝燒的噼裏啪啦,馬超後撤一步,準備結束這場突如其來的對視。
卻突然聽得面色平淡的人開口說道:“我想和父親母親在一起。”
這是在反駁我剛才的話嗎?
馬超愕然,觀他神色依舊,不像思念誰的樣子,半天吞吞吐吐的也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可惜雲層太厚,看不清什麽澄明的圓月,朦胧雖然暧昧卻也不完美,司馬懿沒有期待從馬超嘴裏能跑出什麽好聽的話,何況他也不需要無用的弱者才乞求的安慰。
他一直相信着,沒有長久的愛,再親密的關系依然會因為他天生的罪惡而變得疏離陌生,異曲同工地走到兵刃相向。
只是難得的機會擡起頭看一看主導世間萬物命運的天空,沒有被它冰冷的莊嚴鎮吓,反而溫柔月色脈脈含情地相照着,這樣好的景色,無端端讓烏雲遮眼,實在罪過。
是他的罪過。
如此美景下,司馬懿第一次有了類似愧疚的感情。
“老師,你在難過嗎?”
眼前的青年無措地抓住他結了痂的右手捧在掌心,似乎還在計較着突然的傷痕究竟來自何處。
難過?有什麽好難過的呢?失去的一切早就失去,擁有過的全部變作幻影,此身永遠孤獨黑暗,破碎的靈魂源源不斷地制造出更大更恐怖的毀滅性罪惡。
所以沒有什麽值得難過的,只是有那麽一丁點兒的惋惜,對于他這種從來不會有心情擡頭去看的人,能夠在此時此地見到每月必會出場的圓月,卻沒有親人陪伴身側,共同欣賞。
掙開手回了句沒有,繞過局促的人走到火堆前席地而坐,晃動的火苗讓眼睛都變得仿佛有水紋在波動。
此情此景下更加後悔為什麽要答應諸葛亮去吃酒的馬超咬牙,還是決定死皮賴臉地挨過去抱着人哄,雖然沒了共生術,但是這幾年相處多少能估摸出這尊冰雕的大概的情緒。
尤其是怒哀,喜樂基本沒機會見到。
多日逃亡讓懷裏人原本修長的身材只剩一把骨頭,抱着遠不如以前舒服。顴骨明顯許多,襯得人更加淩厲冷沉。
司馬懿沒有再掙脫,卸了力氣靠在他懷中,任他緊緊摟着。
“你餓嗎?”馬超絞盡腦汁引出一個話頭,說完才反應過來這大半天兩人肚子裏除了水沒進一點東西,不餓才怪,環顧四周荒無人煙的,連鳥都不願意在他們頭頂拉屎。
于是尴尬地傻笑兩聲,拽了半拉子詩圓場道:“有情飲水飽了。”
司馬懿把眼神放長,放到平視空氣中灰茫茫一點,反問道:“什麽情?你覺得我們是什麽情?”
“師生情總有吧……”被他突然發難的人猶豫起來,馬超何嘗不知道司馬懿并不喜歡自己,關系愈來愈如履薄冰也是因為他越界的親密。
可是面對喜歡的人,不去親吻要怎麽樣才能顯出他對自己的獨一無二呢?如果要問他後不後悔,馬超倒真的不會說什麽要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放棄霸王硬上弓,好好追求老師,換得他傾心這種傻話。
雖然他在司馬懿嘴裏一直是個奇蠢無比的傻貨,但是對于司馬懿的性格他很自知之明,一切嘴上功夫都是無用功,不變得更加強大就永遠沒可能摸到他一根施舍的手指頭。
所以他不後悔,單看眼下情景,他就暗自竊喜,不喜歡他的人不還是被他捂化了一點點的冰霜,肯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磨着靠近,所以世上無難事,娶媳婦必須得不要臉。
“只是師生情嗎?”情緒變化如六月天氣的司馬懿突然來了興致似的,撿了他的話來回:“你就是這樣對老師的?”
沒等混賬學生回答,又聽他沉聲靜氣的繼續講着:“我也有一位老師。我曾請教他,若是一切如夢,人能何時醒來?”
“他怎麽說?”
馬超追問,司馬懿從未對他說過關于自己的過去,能聽到這樣的的事情實屬難得。
靠在懷中的身體稍微使了些力氣,為自己尋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窩着,從容答道:“沒了,老師什麽也沒說,也可能是我忘了,畢竟我悟性極低,得不了賢者點化。”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好像就是為了毀滅,毀滅別人的幸福,毀滅自己的靈魂。”
他甚少說這些沒意義的話,頂多在心裏胡亂想想,可能是因為提到了唯一沒有交惡的恩師,人也跟着變得脆弱。
“老師是不是因為月亮難過?”馬超莫名冒出一句與這些什麽話題風牛馬不相及的話來,熱乎乎的手掌覆在他冰冷的手腕,哄小孩似的:“你信我嗎,明天的月亮更圓,等到雲散了,我們去屋頂上看,再向寨裏的人要一壺酒喝着,可舒服啦。”
司馬懿被他的話引得短暫地牽動嘴角,知道他繞了十八彎還是在猜測自己心情,卻又因想起自己過往的罪孽眼神迅速黯淡下來,平聲嘲道:“你不問問他們同意嗎?”
馬超怎麽會不懂他的言外之意,臉皮不自覺的緊了緊,嘗試着用酸澀起來的聲帶商量道:“你已經死過一次了,就當曾經的你不再是現在的你,我們忘記曾經的仇恨、苦難,重新開始好嗎?”
在最靠近故鄉的地方,懷抱着自背井離鄉那刻起最該仇恨的男人,好言相勸乞求一段新的旅程。
發出的邀請沒有人接受亦沒有人拒絕,擡頭看月亮似乎清楚了些,黃裏混着橙,碩大一顆高懸天上。
半晌,才聽得一道聲音慢慢講道:“我不信命,所以從來都沒有想過去算一算之後的路會是什麽樣子。但是今天我聽到了一點關于自己的……”
自己的什麽呢?司馬懿一時凝語,不知道在這般情景下該怎樣去表述諸葛說的話,他不想概括此為結局,也不願尊稱其作宿命,話滾在舌上三圈皆無疾而終。
身上的手臂好像交疊的更緊了,對于他的語塞沒有任何刨根問底的意思,反而嘗試解答着他沒有得到賢者指點的問題。
“老師不要笑我,我覺得人生本就是大夢一場,如果老師能先人一步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那便是快要醒來了。”
快要醒來了嗎?
的确。
等到滿輪明月西垂、天亮以後,或許這場幾十年如一日的黑暗會被一柄長槍徹底打碎。
到那時,他的人生才會迎來永恒的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