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白色大門

漫天的紙張，所有的牆，所有的窗戶，所有的地面，每一處空餘都不複原本的樣子，每一張紙上都洋洋灑灑地寫滿了字，那是我父親的字跡，它們或者貼着，或者懸挂着，靠着一根根絲線連接在一起，有的已經被撕碎了，被灑在各個角落，到處都是雪白的印記，讓我覺得站在印刷廠裏一樣，細碎的紙張像柳絮一樣浮動在空氣中，窗戶緊緊地封鎖着，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風，一點一點吹起了這些紙張，懸挂着的紙張，和小時候挂在窗戶下的風鈴毫無二致，他們都在風的觸撫裏發出了聲響。

唯一不同的是，紙和紙摩擦的聲音有些尖銳，更像是我半夜磨牙時咯吱作響的聲音。

父親的房間很大，空曠，當然現在他充滿了這些奇怪的紙。

當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就和他自己寫的那些紙一樣，被風掀起了頭發和衣衫的一角，甚至我覺得他比紙還輕薄一些，白

光透過他的身體，透過無數層白色的紙，來到我的眼睛裏。

他的臉，一如當年那樣的蒼白，瘦削。

這次他不再是蜷曲着身子了，我想，他太瘦了。

他的肩胛骨高高的聳立着，感覺下一秒就要撐破他身上穿着的那件洗的有些發黃的、纖維變得很疏朗的棉質衣服。

他的眼睛輕輕的合着，看起來很寧靜。

他的眉頭還是有點局促，我替他撫開。

一條細細的深紫色的，從前脖延伸到後頸，一條已然淤結的線，和項鏈一樣永遠地镌刻在他的身上了。

我父親以前跟說過，他想要一個能夠永遠在他身邊的東西，或許這本身就是不切實際的。

但現在這個東西出現了。

我把他放到地上，那些被紙鋪陳的地板和牆壁，把這裏打扮成了一張巨大的白色的床，父親的雙手自然地散落在身體的兩側，一動不動。

我開始一張一張閱讀這裏的紙，從懸挂的到張貼的到細碎的，事無巨細，我不放過每一片可能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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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企圖證明我的真相。

拼湊的圖景紛紛揚揚湧現，我終于成為這個巨大的世界的一員。

我終于在這一片荒蕪的白色空間裏感到了徹骨的寒冷，陰涼的沼澤變成了瀑布從我的頭頂澆灌下來，帶着苔藓腥味的綠水懸停在我的發絲裏、我的每一寸皮膚上、我的每一條編碼裏。

我的家原來是一座巨大的停屍間。

我急于擺脫這樣滔天的冷意，我拼命揮舞着雙手，我在沼澤裏蹬着雙足，企圖從這片絕望之地裏逃脫，我看見無數的眼睛在黑暗裏注視着我，他們的眼睛裏都噴發着白色的火光，讓我感覺到失明般的疼痛。

突然我的身體變得輕飄，我感覺我從沼澤裏浮起來了。

“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說了，我不是自己出現的”

“是我想的那樣嗎？”

她笑了，一直到現在我仍然記得這個笑容，她對着我展露的笑容，那樣明亮，那樣生動，像是一個瀕死者最後的呼喚

“也許吧，很重要嗎。”

我再次來到了地面，用火柴點燃了我的家，那間巨大的停屍間。

我很懷疑這個小小的火柴是否能夠點燃這樣一座房子，但是顯然我多慮了，火勢蔓延的速度已經超出了我的想象，一開始我只能看到一點點微弱的煙霧升騰起來，但是現在我已經看見了一團巨大的火光騰空而去，它一下一下伸出長舌舔舐天空的一隅，濃黑的煙氣如墨汁傾瀉一樣覆蓋了整個空間。

極白的火光，極黑的天。

我站在這團巨火的對面，欣賞着勝景帶來的歡愉。

“他死了”我知道她還在我身邊站着。

“是，他死了。”

“我是他的愛人。”

“我知道。”

“你也是我的一部分。”

我愣在原地呆呆的看着她，我從父親的手稿裏看到了很多東西，關于那個永遠不能說的秘密，關于他曾經愛着的人，關于他許下的諾言，關于他的罪孽。

我以為愛是永遠無法變成罪的，但愛是罪。

因為我是他，他是她，我愛她，也愛我。

誰也沒法逃出去，我們彼此身上背負着彼此的罪，此消，彼長，永無止盡。

火光越來越旺盛，黑色的夜迎來了一個白晝，我看見白光裏好像有一扇巨大的門向我敞開着，它外形雄偉而精雕細琢，十二根石柱上面都有精美的神像，他們在白光的照耀下顯得更加瑩潤透亮，向外散射出帶着玉石質感的溫涼氣息。

我曾經多少次期盼這樣神聖的場景的降臨，傳說上帝創造人間的時候，就是在這樣的一片白光之中打開了神之大門，自此人類降生。

然而，我所期盼的一切都是泡影，我無指望的未來卻是現實。

我無法控制地在白光前跪下蜷曲着脊背忏悔，在火光的照耀下，幾乎能看見我的骨骼凹凸起伏，一如我父親當年那樣。

而我看見她，終于在那猛烈的白光裏走向了那扇白色的大門。

（很久以後）

“到你布道了，馮，大家都等着呢。”

“好”

我背向白色大門走上了通往聖臺的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