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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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木不能接受秀陰說的實情,坐在床上,雙手抱着膝蓋,咬着下唇,無聲地哭泣。

承允心疼不已,長臂一伸,将他連人帶被一起抱進懷裏,寬大的手掌溫柔地在他後背輕輕撫拍。

等他的心情稍微平靜了些,秀陰才對他說,“對了,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島主已經醒了。”

“父親醒了?”蒼木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情緒大起大落,心口驀地傳來一陣刺痛。

但他沒放在心上,掙紮着要下床去看父親。

“我去看看他。”

雙腳一沾地,他便覺得頭暈眼花,沒站穩,倒進承允的懷裏。

承允扶着他,沉聲道,“你流了那麽多血,身體很虛弱,先好好休息一晚上吧,明天再去看島主也不遲。”

秀陰點頭,“承允說得對,你看你臉色白得跟紙一樣,去見了你父親,不是讓他為你擔心嗎?他才剛醒,還是少給他添點堵吧。”

蒼木頭暈得厲害,胃裏直反酸水,惡心想吐,實在沒辦法走動,只好依着他們說的,躺回床上休息。

“那好吧,如果父親問起我,請告訴他,我明天一早便去看他,不要說我受傷的事,我不想讓他擔心。”

他一只手撐在床上,沖馬上要走出門的秀□□,沒說幾句話便有些喘。

秀陰點頭,“放心吧,我也希望他能夠早日康複,你把藥吃了,好好休息。”

說完,她便轉身離開。

走出門後,她左右看了看,問身邊的弟子道,“大長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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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還在房間裏,這會兒卻沒見到人。

有個弟子說,“好像是去了席瓦師兄的房間。”

她擡起頭,看向不遠處,席瓦緊閉的房門,若有所思。

“我過去看看,你們不用跟着,先去島主那邊幫忙吧。”

“是。”

她走進房間,半天沒出來。

另一邊,承允手裏正端着的一碗黑乎乎的藥汁,散發着刺鼻的氣味。

蒼木眉頭皺得死緊,不想喝,卻又不得不喝,只能硬着頭皮,兩根手指捏着鼻子,閉着眼,一口猛灌了下去,嘴裏瞬間充斥着苦味兒。

“好苦。”他從小便不愛吃藥,苦的眼淚都出來了,像小狗狗似的,不停往外吐着舌頭,抓起一旁的杯子,猛灌了好幾口白開水,才稍稍沖淡一些苦味兒。

“唔!”

忽然,承允塞了個東西在他嘴裏。

他下意識用牙咬,卻不小心咬住承允的手指。

兩人頓時渾身一僵,尴尬地停下動作,擡起頭對視一眼,反應過來後,雙雙後退。

一個人收回手,一個人松開嘴。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連忙道歉,嘗了嘗嘴裏的東西。

竟然是顆桂花糖,一抿即化,甜味兒瞬間彌漫在口中。

他驚訝地睜大了雙眼,吃着糖,口齒不清,含含糊糊地說道,“桂花糖?!”

“承允,你怎麽什麽都有?”

蒼木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裏有崇拜之情,滿是不可思議,看得他不好意思。

他的耳根發燙,臉色微紅,強裝鎮定。

“我去端藥的時候,在你們小廚房看見的,這要聞着便苦,吃顆糖,也許會沒那麽苦。”

“很甜,一點也不苦了。”蒼木非常捧場,小小的一顆糖,很快便完全融化在他的口中,他砸吧了一下嘴,覺得沒吃夠,便朝承允伸出手,再要一顆。

“還有嗎?”

從小到大,父親都不讓他吃這種東西,說是吃了會牙疼。

秀陰長老很聽父親的話,也不給他吃。

他總是背着他們,夥同席瓦和師弟們,偷偷摸摸去廚房,拿了嘗嘗味道。

其實也沒有多好吃,只有甜味,小孩子才愛吃這種東西。

但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大人們越是禁止,他們心裏便會一直惦記着。

承允又給了他一顆。

吃完之後,嘴裏雖然不苦了,但是心裏還是很難受,空空的,好像弄丢了什麽東西。

他強忍着眼淚,問承允,“我該怎麽辦呢?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席瓦去死。”

承允皺着眉勸他,“你千萬不可以做傻事。”

“你父親只有一個兒子,星雲島的未來還要靠你,怎麽可以為了一只妖,傷害自己的身體?”

“如果你真的那樣做,如何對得起慘死在妖手底下的師兄弟們?”

“他們在天有靈,不會安息的。”

他聽不得這種話。

“不,席瓦和那些妖不一樣,師弟們的死,要怪只能怪我,不是他的錯。”

事到如今,即使所有人不看好,他還是堅定不移地維護着席瓦。

這句話他說過很多次,卻一次比一次沒有底氣。

承允說的是實話,字字誅心。

而他身邊的人,相信的人,至親的人,也在不停地告訴他,妖是壞的,是冷血無情,無惡不作的,人和妖是注定沒有未來的。

有時,他也會動搖和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是對的嗎?

他為什麽偏偏愛上了一只妖……

“好了,不要再想了。”承允不忍看到他痛苦和糾結的表情,伸手捂住他通紅的雙眼,低聲說道,“你累了,好好休息吧。”

“明天我陪你去見島主,我還要親自向他請罪。”

“星雲島的災難,畢竟是因玄天玉吸收了護心鏡引起的,我有責任。”

蒼木心很亂,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麽。

他乖乖躺下,用被子将自己的頭全部蒙住,好像這樣便可以隔絕一切的煩惱。

書上沒有教過他,原來愛一個人是這麽複雜的事。

他以為有情飲水飽,只要兩個人互相喜歡,便可以排除萬難,不畏任何艱難險阻。

然而,現實卻給他上了殘忍的一課。

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着,不知不覺的,倒也睡着了一會兒。

再醒來的時候,外面天色大亮。

師弟們在晨練,聲音很大,铿锵有力,震耳欲聾。

他很懷念,也很享受這種熟悉的感覺。

終于有了回到家的真實感。

坐起身,還是沒力氣,軟綿綿的,但比昨天晚上好很多。

打開門,正好碰見承允過來,手裏又端着藥碗。

不等他開口,蒼木便立馬拒絕,“把那東西拿遠點,我聞着便想吐。”

“我已經好了,不用吃藥了。”

雖然傷口還有些火辣辣的疼,但可以上藥,外敷總比內服容易接受。

承允端着碗和他對峙,到底還是敗下陣來。

真是拿他沒辦法。

他換了身幹淨衣服,看見鏡子裏的自己臉色還不大好,便抹了些師妹的胭脂,香香的,還挺好看的,整個人精神了許多。

好久沒見父親,他還有點緊張,在門口躊躇,徘徊,走來走去的,不敢推門進去。

最後,承允看不下去了,拉着他的手把他帶進去呢。

還對他說,“你見自己的父親有什麽可緊張的。”

話雖如此,可畢竟是他闖下大禍,雖然有在盡力彌補,但死去的師弟們的性命,卻永遠也無法挽回。

蒼南先是星雲島的島主,再是他的父親,雖然疼愛他,卻也嚴厲,鐵面無私。

一進門,幾位長老都在,大家的表情很嚴肅,氣氛也很壓抑。

蒼木松開承允的手,獨自上前。

他小聲喊了句,“父親。”

蒼南靠坐在床頭,面色陰沉,冷冷地看着他,開口便是訓斥,“你還有臉見我?別叫我父親,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蒼木撲通一聲跪下,“父親恕罪,孩兒知錯,請父親責罰,願打願罰,別無怨言。”

“罰?”蒼南氣得臉發白,說話大喘氣,捂着胸口,質問他,“你告訴我,我要怎麽罰你,才能彌補你害死的二十三條人命?”

“他們都是你師弟,敬你,愛你,卻因你闖下的禍端,白白葬送寶貴的生命。”

“你告訴我,來日九泉之下,我有何顏面見他們?”

“養了這樣一個好兒子,我要如何向他們交代,如何向他們的父母親人交代?”

蒼木內疚自責,不停地磕頭,一下比一下用力,磕得頭破血流。

他哭着說道,“父親,對不起,一切都是孩兒的錯,孩兒願意以命相償。”

“我要你的命有什麽用?能換回他們嗎?”

蒼南痛心疾首,又氣又愧疚。

“蒼南島主。”

承允站出來,跪在蒼木身邊。

“請您不要怪蒼木,他是為了救我才拿的護心鏡,我的責任最大,希望您給我個機會,讓我想辦法,盡力去彌補。”

“你能有什麽辦法?”蒼南厲聲道。

他的臉色非常難看。

長這麽大,蒼木還是第一次看見他發這麽大火,對外人也一點面子都不給。

可想而知,他有多生氣。

“可是……”承允還要開口。

蒼南擡手阻止他。

“你不要再說了。”

“承允少俠,你是逍遙宗的人,我管不到你,但這是我星雲島家事,也請你不要插手。”

“你救了蒼木一命,他還你一命,你們之間已經兩不相欠了。”

“星雲島不留外人,請你馬上離開這裏。”

承允驀地擡起頭,直勾勾地盯着他。

“島主,您不能如此是非不分!”

“赤鴉對星雲島觊觎已久,虎視眈眈,早晚會有發起進攻的一天,護心鏡的丢失,不過是讓這一天提前了而已,并非一人之過,您不能全怪在蒼木頭上。”

“您知道嗎?這件事發生後,他一直很內疚,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為了救您,不辭辛苦,千裏迢迢去尋找檸芝,路上受了很多傷,吃了很多苦頭,這些付出,難道您一點都不在乎嗎?”

他炮語連珠,沒發現蒼南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別說了。”蒼木偷偷拉他的衣服提醒道,卻沒攔住,該說的,不該說的,全說出了口。

蒼南是不容許別人挑戰他的權威的。

他生氣地命令道,“島內事務,外人豈能在場,把他拉下去,趕出島。”

“蒼島主!”

承允不想和星雲島的弟子們動手,只得被他們連拖帶拽地請出了房間。

他這樣一鬧,完全是弄巧成拙。

本來蒼南顧及着父子之情,還有些于心不忍,不會給予過重的處罰。

可他的一番指責,讓蒼南怒火中燒。

他嚴厲而強硬地宣布道,“把蒼木關進寒洞,按島規處罰,一條命還一下散靈鞭,二十三鞭,一下都不能少。”

“三日後,當衆行刑,任何人不得為他求情,否則,同罪論罰。”

此話一出,想為蒼木求情的弟子們紛紛望而卻步。

沒有人能改變島主的決定。

蒼木欣然領罰,毫無怨言,重重地朝他磕了個頭,“多謝父親。”

有人怪他,有人罰他,才能緩解他內心的負罪感。

無論如何,這件事他都脫不了幹系。

弟子們很尊重他,沒有像壓犯人一樣押着他,而是讓他站起來,自己走出去。

看着他們一個個離開,秀陰忍不住嘆氣,她遲遲沒走,留下來,安慰盛怒的蒼南。

“島主,你也別太生氣了,事已至此,追責沒有多大的意義,我們應該想辦法彌補才是。”

“造成現在的局面,是我們大家都不想見到的,蒼木也是無心之失,您也別太苛責于他。”

說着不許求情,到底還是沒忍住。

而蒼南面子上挂不住,也正需要一個臺階下。

幾位長老中,只有秀陰是女子,溫柔細膩,像朵解語花。

弟子們也一向和她最親近。

她說,“承允有句話說得沒錯,你這回能醒過來,全憑他們三個帶回來的檸芝。”

“檸芝這種寶物,從來只在書上見過,有多難拿到,你我都清楚。”

“我知道,你只是一時氣話,看在他一片孝心的份上,別和他置氣了,換一種處罰方式吧,好嗎?”

“星雲島有那麽多刑罰,大不了,讓他在寒洞多關幾個月,何必非要動用散靈鞭,這麽嚴重的處罰呢?”

散靈鞭是一種威力無窮的法器,自她來星雲島,還從未見歷任島主用過。

一鞭便能打散修為,毀掉靈根,何況是二十三鞭,這不是要蒼木的命嗎?

秀陰見他神色有所動搖,繼續說。

“他從小天賦優越,你也對他寄予厚望,悉心培養,你忍心,多年的心血毀于一旦嗎?那孩子心高氣傲,又能接受變成個普通人一樣嗎?”

聽她說完,蒼南沉默,若有所思。

但他仍未改變自己的想法,擡了擡手,說道,“師妹,無需再勸,我一定要給各位弟子一個交代,而他也必須為自己犯下的錯,付出相應的代價。”

“唉……”

秀陰默默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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